李春芳咳嗽一声：“正甫说的是正理，然而皇上当着众人的面已经下旨了……”殷士儋振振有辞道：“皇上以一己之好憎轻率定论，尔等在场，何不劝谏？”
赵贞吉道：“老夫倒是劝谏过的，可惜总有逢迎之辈附和皇上，老夫孤掌难鸣啊。“他这句“逢迎之辈”话说得可太重了，张居正忍不住道：“士儋没有在现场亲见，莫非赵阁部亦不曾亲见？郭琥治军不利，皇上罢去有何不可？莫非事事驳斥皇上，方显得有见识？”
殷士儋哈哈大笑：“果然有逢迎之辈。”
张居正脸一沉，高拱来了一句：“说得好，倒不知是谁逢迎了太监，求了一道中旨硬生生挤入内阁来，咱们做臣下的，逢迎皇上又算得什么？你们有谁不曾写过颂圣诗来？倒是比逢迎太监的还要强许多了。”
殷士儋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你说我是靠太监进的内阁，你难道便是廷推进来的？”
虽然高拱的复出背后也疑似有内官相助，但他一直觉得那是内官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是内官投靠自己，不是自己投靠内官——这是绝不相同的。一听殷士儋这么说，他气炸了，愈发口不择言：“你这阉人家的义子，也配来攀扯我？”
殷士儋气得声音发抖：“姓高的，你再说一遍？”
高拱不屑道：“说你是阉人的孝顺儿子。”
殷士儋突然抓起手边的砚台就向着高拱掷去，高拱一闪，坐在他旁边的李春芳不及走避，教墨汁泼了满脸。高拱虽然没被砸到，也惊骇莫名：“殷士儋你发什么疯？”
只是他一句话没说完，殷士儋己经跳过桌子扑到他身上，提起拳头便砸了下去，“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张居正一见形势不好，赶紧跑出去喊外面执勤的锦衣卫去了，等他带着人回来。内阁议事堂已经桌倒椅塌，文册洒了满地，一片狼籍中高拱和殷士儋倒在地上互殴，战得似是势均力敌。殷士儋身量高大魁梧，似乎略略占了上风，李春芳陈以勤两个老好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般场面，手足无措，远远地喊着让他们停手，赵贞吉冷笑着在一旁观战。锦衣卫都看得呆了：“张阁部……这，这让小人们如何是好？”
张居正跺脚道：“快去把他俩分开！要不喊你们进来做什么的？”
锦衣卫结结巴巴：“只，只，只怕是要冒犯两位阁部……”这一会功夫，高拱又被殷士儋压在身下揍了两拳，张居正吼道：“快去！有什么事我兜着！”
纵然所有人都看出来隆庆四年的内阁矛盾重重，绝难长久，但谁也没想到，在一个与任何人都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郭琥身上，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引爆了。阁臣在内阁议事时大打出手的事，大明朝几百年间，空前绝后独此一桩。殷高两人被锦衣卫分开前已经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都各自告病在家中躲着。但关于这一架谁输谁赢的各种版本，成为当时京中最热门的话题，足足当了一个月的谈资。此事发生后，高殷两人势必不能共存，都上了辞章，隆庆皇帝毫无悬念地挽留了高拱。李春芳这个首辅本来就当得很憋屈，目睹了这场闹剧之后，大概是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饱以老拳，便在壮盛之年告老，将首辅之位拱手相让，而一向为人平和保守的陈以勤紧随其后。李春芳虽然施政上毫无存在感，但他却成了这百年间唯一在生前死后都没有受到过任何清算的首辅。如此一来，内阁中只剩下了赵贞吉还与高拱顶着来。但引爆这两人矛盾的事件，张居正也有些始料不及。《隆庆遗诏》颁布之后，这几年对嘉靖朝宠臣的清算一直在进行中，陆炳虽然死得早，但终究没能逃过。陆炳在临终前预见于此，所以将严家的诸多罪状交给了张居正，恳求他将来若有事保一保他的后人。朱希忠接收了这一批罪状，才能顺利将严世蕃一网打尽，所以陆炳的许多事情，能帮忙遮掩的也就遮掩了。高拱对自己没参与拟《遗诏》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在嘉靖四年的九月，他上了一封奏折，攻击徐阶所拟《遗诏》动机不纯，认为陆炳是嘉靖皇帝最亲信臣子之一，在世的时候，并无人弹劾他罪状，如今死了，削爵没产倒也罢了，还要株连后人，岂不显得隆庆皇帝十分不孝。赵贞吉在嘉靖朝受了太多苦楚，尤其对庚戌之变的时候被陆炳忽悠着单骑出城督军一事，耿耿于怀。陆炳案的发动，亦与他的推动不无关系，他当然是极力反对。然而现在的隆庆皇帝却与刚登基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继位前对父皇只有畏恨之意，绝无亲近之心，所以徐阶清算与嘉靖皇帝相关的一切他都恨不得鼓掌叫好。但是几年下来，他渐渐习惯了皇权的威严，对言官们动不动就指责自己的行为厌烦透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嘉靖皇帝的囚徒，但这个皇位是自己新的囚笼，这座北京城里的所有官员都是看守自己的狱卒。他开始渐渐理解了嘉靖皇帝不上朝，常居深居西苑的行为，开始效仿起他来。只要不上朝，便不会看到胡子花白面目可憎的老臣们唾沫横飞地挑剔他的一言一行。太子有一次好奇地问：“父皇你为什么不爱上朝呢？”
皇帝摸摸他的脑袋道：“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就知道了。”
太子一本正经地道：“可是，先生们有很多国家大事，要等着父皇裁决呀？”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脸：“钧儿啊，父皇悄悄告诉你一件事，阁臣们谁也不会真想你管国事，他们只想让你戳章子罢了。”
太子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他的世界观整个破碎了。皇帝有些不忍，哈哈一笑道：“父皇逗你玩呢。”
皇帝一再推迟太子出阁读书，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逆反心理。太子的性情像他生母李贵妃，十分较真好胜，皇帝总觉得把他扔给阁臣们教育或许会教得傻了。但他也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他只能自我安慰道：“高先生总比旁人好一点。”
嘉靖四年的年末，赵贞吉亦在政争中落败而出。热闹非凡的隆庆内阁，只剩下了高张二人，忽然地冷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