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冷笑着看了张居正一眼:“叔大与华亭师生情重啊,到今日终于忍不住要为他说情了?只不知,华亭之事,却又如何有妨长久之计?”
张居正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凝重道:“海瑞清丈田亩一事,你应该很清楚,是我有意推助的,我原来以为他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现在看起来,或许是我错了。”
高拱奇道:“海瑞清正刚毅,四海咸服,却是哪里错了?”
张居正一字一句道:“海瑞并非进士出身。”
高拱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科举取士,独以进士为尊,如今的朝中高官、民间巨室无不是进士出身者,数百年来深入人心,海瑞只有举人功名,从县教谕这种微未佐贰官出身,十几年仕宦,亦只做到六品主事,如果不是他骂嘉靖皇帝的那篇奏疏一举成名,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在四年间便充任一方巡抚。在众人看起,他这样的出身和经历不甚体面,寻常无事时,还可以称赞海瑞的风骨,一旦海瑞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们便有一万个理由鄙视他“功利熏心,专务鄙琐”了。士人所谓的大义,大略便是认为只要天下人,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学通了儒家经义,成为道德君子,一切矛盾和问题就会随之消失,大明就能长治久安,四海升平。何心隐倡办聚和堂的思路便与之依稀相似,他坚信当初在他聚和堂中共食共财的乡民都是因为跟着他学习,受到教化摒弃私心所至。虽然在张居正看来,完全是因为他武力强悍令乡民们畏服罢了。徐阶更加是笃信这一套,所以张居正提到的任何针对现状的改革建议都会被他认为是“舍本逐末”,不屑一顾,他自己则是热衷于上一封又一封的奏疏规劝皇帝的操行举止,在民间则大办推动讲学之风。他们认定自己学了经义入仕后的责任是用圣人的言行教化万民,而不是实际用什么方式来处置政务,所有实际的处置之道,在他们看来都是属于“鄙琐”。张居正少年之时,或许还受这种教育熏陶,有那么点模糊地认同,入仕二十余年之后,已经绝然不信了。在他认识的进士出身的官员里面,潘季驯是对经义最为不屑一顾的,黄河含沙五成便是五成,哪怕民间人人都能将十三经倒背如流,泥沙也绝不会变成三成,漕河还是会淤塞无疑。他若是不得张居正之劝,甚至不会去赴会试。除潘季驯之外,可能就得算高拱一个了,虽然他曾经押着隆庆皇帝学《公羊传》,但那是尽他的职责教皇帝。他自己其实很讲究治事的方式,并不怎么爱谈教化的那一套大道理。海瑞查徐家占田,开始引起剧烈反弹的时候,内阁众人都与徐阶亲善,而张居正与徐阶的关系又让他不便明确站出来。恰在此时高拱入阁,旗帜鲜明地支持海瑞,几个月过去了,这件事的影响和争议越来越大。海瑞的出身令人垢病,越来越多的士人认为他急功近利、毫无体面可言。海瑞确实也有过度倾向于穷人的立场,有时稍有不察,被奸滑穷民占了空子,便被士绅们拿到把柄,群起而攻。海瑞苦闷,前不久上奏说要辞职。内阁商议良久,因为高拱坚持,所以暂时还没批。高拱冷笑道:“怎么,叔大畏缩了?”
张居正断然道:“海瑞敢开这个口子,居功至伟,只是接下来,确实不适合他继续推进了,应该另行委任清正有为的要员继任。”
高拱厉声道:“海瑞失官,还有谁敢继续啃徐家这硬骨头?”
张居正拱手道:“华亭三子入狱问罪,他自己七十高龄寻死不得,府前每日有群氓围堵骚扰……我每每念及他昔年对我的照抚,心头着实恻然。肃卿公,嘉靖一朝几无善终首辅,世人说起来语多讥讽,今日能为华亭稍存体面,于你将来,何尝不是一桩德政?”
高拱冷哼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高某人袖中绝无一文不义之财,岂会心虚?你要是觉得我只是为了报复华亭,也忒小瞧我了!”
张居正恳言道:“我岂有不知肃卿公所想——今日颁赏完毕,户部所存粮钱,不足三月之用,而夏粮最早也要七月才能陆续入库……清丈田亩,平均税赋必行无疑!然而事情总归要由人来做,能少一分阻力,便能早一天成功。如今松江诸府,因为海瑞偏激行事,已有大批乡民自行夺田,杀人灭门的惨事亦有发生,这些哪怕只得一两桩,传得远了,如何不令天下官绅震骇?所以,适时收手吧!”
高拱沉吟了好一会,正色道:“叔大说的是,只是回头我们还需仔细斟酌一番,即不能前功尽弃,亦不能乱了套。”
这时戚继光带着太子绕检阅台跑了一圈回来,皇帝骑马追上,为太子叫好,众人交口称赞。冯保跑得气喘吁吁,但死活不肯放手,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时候,他一把将太子抱了下来,连声高颂着佛号。高拱看着冯保和太子之间亲密无间的笑容,脑子里又浮现那个神秘访客向自己提的两个要求之一。他瞥了眼张居正,心想:“内阁之中,唯有此君尚能共谋,可惜……他却冯保相善,若将来要因此与他为敌,岂不可惜?”
皇帝检阅完,兴致勃勃带着众人回了京城。检阅这日内阁派了殷士儋留守,他满肚子都是气。高拱被召返后,居于李春芳之后为次相,内阁里面,便是殷士儋最未。他虽然勉强挤进内阁来,但上面压着宿有旧怨的高拱,还有一个资格即老性格又烈的赵贞吉,并无一日过得舒心。高拱吩咐道:“皇上任命戚继光为蓟镇总兵,你们谁去拟一道旨意。”
殷士儋一怔抬头道:“郭琥犯了什么事?”
去了检阅现场的人七嘴八舌将事情说了,殷士儋怒道:“这分明是有人坑郭琥吧,谭纶的总督衙门是做什么用的?怎么没通知到蓟镇,兵部难道不应该调查一番再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