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狼狈退出,张诚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凝视冯保:“师叔这是何苦呢?将他逼得急了,最终也是你自个难受。”
冯保假装没听到这一句:“你师傅找我何事?”
张诚行礼道:“皇上方才下诏,令我师傅提督东厂。”
冯保冷笑一声:“恭喜,你这是来讨贺喜钱的么?”
张诚摇头道:“陈掌印寻了我师傅去,头一句便是告诉他,皇上这个任务是陈掌印荐的。”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冯保安静地等他后话。“陈掌印吩咐说,这次押送白莲教叛贼回京须慎重,东厂要派人一同前往才是,他还着意点名了几位东厂档头。”
冯保略意外,他虽然和张诚在赶走徐阶一事上有过联手,但心中并不曾认为张诚当真与自己是同盟。如今陈洪示意张宏接掌东厂后在白莲教的事上搞鬼,他实在不必这么主动地来告诉自己。不过冯保寻思了片刻便冷笑道:“你师傅害怕白莲教叛逆当真出事,东厂的人缠杂在其间,让他脱不了干系?”
张诚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师傅素来胆小怕事,要不然也不能在先帝身边待奉了二十年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他好容易升一次官儿,哪里就敢在其中弄手脚?回头这事儿查起来,陈掌印倒是能撇掉干系,我师傅可怎么办呢?”
冯保好整以暇道:“只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巴巴地跑来跟我说?”
张诚道:“陈掌印跟我师傅说,把汉那吉派来的那位苏老丈可能与白莲教有些不清不楚,锦衣卫中有些人更有可能被他收买,所以东厂档头去了……也是要盯住他的。”
冯保抿了抿嘴唇,苏福与他的关系,论理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但他上次去诏狱中,与张居正配合救了苏福,陈洪便是不知底细,也应该也猜出来苏福与他有些瓜葛。陈洪的提议,张宏明面上是可以不用搭理,但明摆着皇帝有愧于陈洪,所以对他荐的人都照准,高拱现在也与陈洪一应一合。张宏除非完全无心于权势,否则很难拒绝。内庭里能面能对升官发财完全不动心的,最多有李芳一个罢了,确实也难以苛求于张宏。冯保淡淡产延:“其实这些话,你应该直接跟成国公说,他自然会有所预备。”
张诚道:“但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从宣大到京师,押着这么些重囚,足足要走十多日,路上难保没有一点疏忽。”
冯保道:“那你倒是想怎么办?”
张诚凑近一步道:“听说那位苏老丈武艺高强,我师傅想请他出手,教训东厂档头,若是他们在路上行动不便,只能留在宣大养伤,也就不怕再惹出事端了。”
这倒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法子,苏福反正已经得罪死了陈洪,不怕再多得罪些,最多此事完后不再出现在京师,锦衣卫只说留不住他,陈洪也没处可找他算账,但他们若是反手将苏福杀了,死无对证,这才真正干净呢。冯保心中一动,若无其事道:“这件事我可以跟苏老丈提一提,他愿不愿我可打不了包票。”
张诚面现喜色,拱手道:“我代师傅谢过师叔,苏老丈若有要求,我师傅一定会尽力配合。”
冯保似笑非笑道:“可惜啊,我师兄待你这般诚心,连那日安排好的场面,都特地将你调开了去,不教你牵涉其中,你师傅却不肯为他冒这点风险。”
张诚目光微微一闪,旋而错愕道:“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张诚因为自小登台献艺的缘故,所以平日里喜怒哀乐总要比寻常人略为强烈一些,有时候他也会用这种情态来掩饰他真正的失态,这时他的神情落在冯保眼中,便觉得自己此前的一桩猜测并没有错。他悠悠道:“你不明白?你以为尚太妃傻吗?她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能想不明白?皇上但凡召宫人献歌舞,都会令你随侍在旁,那一日为何你偏偏不在?”
张诚犹豫了一会道:“不知尚太妃说了什么,那日……我略染小恙,确实不曾伴驾。”
“呵呵”,冯保了道,“陶国师临死前特意回京,封还所有御赐器物头衔,蓝道行在扳倒严嵩过程中出了那么大的力,事后销声匿迹,并不敢自居有功。他们都是为什么诚惶诚恐?你,当真不知?”
张诚咬牙摇头道:“不知。”
冯保哂然一笑:“无所谓了,你便是确实不知情,尚太妃也向贵妃供述过了。到了贵妃掌事的那日,她会如何处置,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张诚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小声道:“我……并不曾在先帝身边侍奉过。陈洪用先帝炼的丹药进奉,尚太妃或许能看出来几成,我们这些人,又哪里能知道?”
冯保虽然早有预期,但诓开张诚的嘴后,胸口依然如被巨浪击中,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平静的冷笑:“你自己掂量一下,你们这是什么罪名吧?”
张诚哆嗦了一下:“贵妃面前,求师叔帮我分辩一二。”
嘉靖皇帝死后,自然会有大臣指摘方士们进献的丹药有问题,但嘉靖皇帝几十年来不停服用各种丹药,要说是哪一种当真造成了他的死亡,却也没人能说上来。有明一代诸帝王中,嘉靖皇帝甚至能算高寿了。嘉靖皇帝去世后,还留在宫里的道人方士都被下狱问罪。隐约有些说法流传出来,说嘉靖皇帝晚年宠爱尚寿妃,为了一振雄风,吃了许多壮阳的丹药,以至于驾崩。隆庆皇帝方在壮年,论理来说不应该有这种问题,但他自幼身体多病,多亏了李时珍当年为他调养过,后来又留了滋补方子给他,才活到了所有兄弟后面,登上了皇位。张诚这时的畏惧不似虚假,冯保便知皇帝的身体看来是真的不乐观了。冯保送走张诚后,满心萧索地回去宫中。便是没有李芳的指责,愧疚也在他心底深处滋长着,甚至盖过了他被冷落的愤怒。他这里方发觉,他对隆庆皇帝的感情,比原来想象的还要多那么一些。次日,冯保心中百般不情愿,依然只能按时起床,戴冠著衣,前往司礼监当差。司礼监所有人看到他,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尤其那几个前天以为他必将接任掌印,待他尽极谄媚的掌司、随堂。卯时孟冲到来,与众人言笑晏晏,显得十分亲切和蔼。“兄弟一向做些粗杂事宜,也不知皇上是怎么瞧上兄弟,教兄弟来做司礼监掌印,兄弟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了皇上恩典,还望众兄弟扶持,大家伙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给皇上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的,争个脸面!”
他的话甚是粗陋,司礼监这些都是内书堂甲字班出来的人,听着几欲掩口偷笑,各自强自忍住,依然恭恭敬敬地奉承了他半日。众人散去办差后,冯保回到自己值房里,看到往日堆满奏章的案头变得空空如也,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当初他被黄锦弄到司礼监坐冷板凳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