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行使太子的威严劝解开两位先生，欢喜雀跃，情不自禁地向冯保望了一眼，冯保微笑地点了点头。张居正眼中，冯保此一刻的笑容极是温熙和美，便如一轮旭日般，照得太子面孔上也灼灼有光。这一堂课讲完，冯保携着太子的手走出殿来，却见张诚在门外微笑道：“皇上惦记太子，遣我过来接太子下课后去乾清宫。”
冯保心想张诚多半看到了先前那一幕，皇帝最敬重高拱，也不知会是什么想法。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送太子上轿，随着张诚一同往乾清宫去。高拱看到他们，皱紧眉头似是若有所思。张居正便疑心高拱会去乾清宫找皇帝告状。果然高拱并没有回内阁，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往宫里去了。张居正寻思了一会，在路上拉着潘晟说了些话。潘晟随他去文渊阁里，匆匆写了一篇书信，看起来似乎是对今天所学的增补，让人送去了东宫。皇帝笑吟吟搂了太子坐到榻上，逐一问他今日学的是什么，感受如何。太子说话清清脆脆，边说边笑，逗得皇帝也开心起来。虽然皇帝一直没搭理站在一旁的冯保，但太子时不时就拉着冯保进来回答两句，皇帝也没生气。太子说到两位先生争执，被他劝解开时，得意非凡，皇帝稍稍皱了下眉，问张诚道：“朕让你去课堂上看着，怎么你没出声劝开他们，倒要太子说话。”
张诚满面愧色：“奴婢不过识得几个大字，看得懂戏文唱词已是极好，两位先生争的是四书释义，哪有奴婢插嘴的余地，便是要去劝解，也得靠冯秉笔这样的大才子啊。”
皇帝不甚情愿地瞅了眼冯保，冯保小声道：“起先是两位先生争执释义，奴婢不便打断，其后是太子出言，说得合情合理，奴婢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太子连连点头道：“就是，孩儿今天说的话，连高先生都没反驳呢，父皇该赏孩儿什么呢？”
皇帝本来是心痛儿子，他一向有些怕高拱较真，脑补了一下便觉得今天儿子受了惊吓，不过看着太子这么兴致勃勃的，也就不以为意了，捏了一下太子的脸蛋笑道：“好，你今天给朕涨脸了，朕带你去南苑骑马。”
太子高兴地跳起来：“我好久没去骑戚将军送我的小红马了！”
就在皇帝开始兴致勃勃讨论日期的时候，张鲸进来奏报说高拱求见。皇帝赶紧将太子放开坐好，端正了面孔，方宣高拱入内。高拱进来行过礼，开口就是：“皇上，今日潘晟所授太子的篇目，似有不妥。”
他将今日课堂上发生的争执说了一遍，厉声道：“如此教太子，岂不是导引太子不孝？”
皇帝审批教案的时候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他心目中，自然是将自己放置在儿子的位置上，觉得嘉靖当年干的那些破烂事自然是不能三年不改的。这时被高拱一提，他忽然想起来这是用来教他的儿子的，不由心中也有点疑虑。冯保一看他神色，心头就是一紧，皇帝不太可能因为这点事把潘晟怎么样，但找上自己倒是很有可能，若是背上一个“教唆太子不孝”的名头，那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正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李贵妃求见。李贵妃知道儿子下课了，过来关心儿子学业也是理所当然，高拱自然不好意思忤在这里妨碍他们一家天伦之乐，只好悻悻然告辞。李贵妃进来自然又逗着太子说了许多话，皇帝和太子父子之情极深，本身也从不曾担忧太子不孝，很快就把高拱追问的事给忘了个干净。李贵妃和太子陪皇帝用过晚膳，从乾清宫告辞出来。出门服侍完主子们上轿，元姑颇有深意地对冯保道：“潘先生对你可看重得很呢。”
冯保听了便大概猜测到李贵妃为何来得这么准时。他回到东宫，在太子的书案上看到潘晟的那封书信，召来东宫的小监们问了几句，便知李贵妃留了元姑在东宫等太子下课，元姑看到潘晟的信，便回去了翊坤宫。潘晟对冯保一向很好，但他回京不久，对高拱和冯保间的僵局未必如此了解，冯保便猜测潘晟的这封信，必是张居正撺掇的。他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暖意，又把因张居正在文华阁前推搪的恼意消去了大半。他不由叹了口气，想道：“当初我舍不得他，没有应邀与万大哥同去海外，如今便是跑去南边，又如何摆脱得掉京里的这些破烂事儿？总归是要陪着他一并熬下去了——”徐爵在腊月间到了南京，向杨金水呈递了冯保的书信和那枚夜明珠。杨金水给他安排了船只印鉴，送他南下，从黄浦江出海。他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吃了不少苦头，挨了不少旧识的白眼，终于在南海万里石塘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岛窝棚里，见到了万松烟。万里石塘由星罗密布的许多小岛组成，这些岛屿很少有全年都露在海面上的，暖流一来，大半淹于水下，成为船只搁浅的大杀器。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虽然将之绘入海图，但他的宝船吃水太深，不敢深入群岛之间，只能绕道而过，在海图上，群岛内是一片凶险莫测的化外之地，许多海盗选择这里栖身。从前汪直还在的时候，尽能霸占那些沿海位置优越，又有淡水的岛礁，不必在这边冒险。徐爵哽咽着向万松烟行礼的时候，见他黑瘦了许多，不由十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