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摸了摸袖子里那封还没来得及拆看的殷正茂私信，心想难道他说的是这件事？不过强拆土司寨堡的策略他很早以前就奏闻过的，不算什么新鲜事了。他当即出来洋洋洒洒地述说了一通了广西叛乱的前因后果，论证殷正茂拆寨夺粮的重要性。“广西土司叛降不定，糜乱了十数载，全因地形崎岖，不利大军进剿缘故。如今朝廷下了决心解决，自然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平叛路上的土民全都首尾两端，暗中资助韦氏叛党，才让乱事延绵了这么些年。便是如今受些惩处，也是应该的！”
高拱也出来助阵道：“朝廷若遇叛无威，则空显虚弱，何来仁爱可言？”
皇帝也不悦道：“今日众卿来朝，是为贺我军大捷，这些细务，稍后选挑些老成的亲民官去处置得了。”
杨博听了也只能道了声“皇帝圣明”退开一边去。这时皇帝坐得有些乏了，便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回头将今日议的事商量了写奏章递上来吧，朕要带太子去奉先殿谒拜去了。”
群臣齐声行礼跪拜，皇帝正要站起来，忽然眉心一皱，晨间那种虚脱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摇晃了一下，茫然地看着面前拜倒一片的群臣，一时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为何站在此处。太子紧贴着宝座右侧侍立，他站了这么久也有点累了，不过今天朝堂上说的都是喜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兴奋得小脸通红，所以还能站得笔挺，目光专注。这时他正要伸出小手去牵皇帝，却发现皇帝身子在颤抖着，他愕然抬头，看到皇帝面颊僵硬，嘴角抽搐。太子不知如何是好，自然而然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配阁里的冯保。冯保太熟悉太子，一看他扭过脸来望着自己，就察觉出了问题，不顾仪式不对，在群臣拜礼还没结束的时候，抢先一步到了太子身边，扶住了皇帝。他这一动，心里本来就搁着事的张鲸和张诚自然发现大事不好，张诚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举着羽扇快步走到宝座前，挡住皇帝的身形，张鲸飞奔而上，与冯保一左一右，将皇帝赶紧掺了下来。这时皇帝身子一歪，倒在他们怀中，一缕血痕清清楚楚地从嘴角挂了下来。群臣虽然在俯地磕首，张居正眼前却掠过了冯保的鞋履，冯保的衣着服饰，他都是看熟了的，绝不会与其他内侍混淆。能让冯保慌乱地不顾朝仪去掺扶皇帝，必定不是小事。但此时宫门紧闭，也无法打探消息，张居正只好将衣袖中殷正茂的信拆开看了看，聊以平息心情。这封信中，提到了万松烟在这次战事中起的作用，包括殷正茂擅自作主让万松烟贩运海外货物到泉州的事。虽然广西战事已息，但看殷正茂的语气，他并不想停止给万松烟的特权。殷正茂还想彻底敉平沿海的群寇，这让他继续需要万松烟的火药。张居正心头好生踌躇，他所忧虑的，不止是开海禁这件事本身会成为被攻击的把柄，还有万松烟这个人物的存在。他手里掌握着威力这样大的火药配方，若是朝廷再令他不快，他转头用来武装倭寇……便是高拱如今一心想开海禁，不致于与万松烟的目标直接冲突，也隐约有种东南半壁的命脉被拿捏在此人手中的不快之感。张居正寻思再三，给殷正茂去了字斟句酌的一封信，先提到今日杨博在朝中所言，让殷正茂查一下是哪个地方官在背后攻击他，让他感受些压力，再笔尖一转，提到让殷正茂小心处事，见好就收，大胜之后不宜继续做这些授人以柄的事。当然了，为了百色大捷所做的权宜之事，他还是会努力为殷正茂兜下来的，当今皇帝与先帝不同，不会轻易抹杀督抚们的镇边之功，让他尽管放心。写完这封信，张居正听到廊外有些官员们神色不对地交头接耳，他喝问后，得知是奉先殿的祷祝改了期，事先定好陪侍的礼部官员们自然疑惑，更何况也有眼尖的人从方才内侍宫女们的忙乱中看出了些端倪，皇帝身体不好的传言在几天之内，就在京官中传了个遍。高拱听到了自然去宫里谒问过，但皇帝接见他时倒还如常，笑说只是那日起得早了，有些精神不济。高拱便也放了心，还召集六部堂官们开了个散会，喝令他们不得再乱传谣言。按说皇帝才三十多岁，正当壮盛之年，偶尔染小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张居正心里始终有些疑惑。再加上殷正茂的私信中提到的事，让张居正又十分迫切地想约见冯保。他给冯保去信约见，冯保却是过了好几日，才与他约在凤仪楼相见。张居正有点奇怪，自从万松烟离京，将凤仪楼转掉后，冯保就几乎不再来了，平时有外客的时候去绮风阁，若是只有张居正便在自家私宅相见。冯保如今还住在原来那间崇文门的小宅院中，张居正搬家后，他把对面张居正住了多年的宅子买了下来，堆放他的各种收藏。冯保知道张居正一向不喜万松烟，越发不会将他特地约到此处来。张居正一时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莫非那万松烟竟然潜回京城了？”
不过他很快想起殷正茂信中所言，万松烟近期在沿海的活动还是相当频繁的，应该不致于跑来京城，他将这念头甩去脑后，依约去凤仪楼。冯保订了凤仪楼顶楼最为雅致宽阁的一处包间，他到得甚早，掂着一只核桃点大的翠玉杯，呷着茶，抚栏远眺东南，似在缅怀凭吊着什么。张居正有意无意地没有惊动他，走了几步，细细观察冯保的神情。初暑时节，冯保已换上轻薄的凉纱，抚着腕上一串幽亮的沉香木，风拂衣袂，飘飘然有神仙之姿。他脸色平静，看起来近日并无半点繁难之事累心，眼眸中却仿佛有些深秋风凉之色。他俯瞰京师万家的灯火，仿佛看着一幅隔世绝代的古画，带着几分欣赏，却更有些不在其间的疏离。“张太岳学士即已到了，桌上茶水还请自取，今日我所言之事，你怕是不爱听，先润润嗓子，别一会上火。”
冯保已然发现他到来，却并不想回头，就连语气里的嘲讽都淡淡的，带着一点只有张居正能听出来的、入骨铭心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