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了张居正那番话,面现忧色,她本是个没主意的,便又道:“妹妹,你看如何是好?”
便是李贵妃很受所触动,故在沉吟中。小皇帝甚是不服:“先前潘先生教朕‘三年无改于父’那一段时,张先生仿佛也是赞成的。”
张居正叹道:“潘少傅教的原本没错,无奈世间又有几人真能知道先帝的为君之道?世人多只看表面功夫,如今皇上初登大宝,总要以安定人心为上,优待先帝老师,便是最能彰现孝道之处啊。”
张居正言外之意是,不管小皇帝心里喜不喜欢,表面功夫总要做,过一两年若是高拱再不识趣,将他逐走都行,但不能眼下这个时候闹得太僵。这话涉及的帝王心术稍深了些,小皇帝便有些似懂非懂,又迟疑地向李贵妃和冯保投去求救的神色。李贵妃显然是听懂了,深以为然道:“冯保,你怎么看?”
冯保道:“张先生说的极有道理。”
张居正方是一喜,冯保却紧接着道:“高拱昨日在榻前不遵遗诏,今日又在殿中喧哗,已是大不敬之罪,原该着他去职系狱,最少也要降旨斥责,只是为了先帝待他的情份、皇帝事先帝的孝心份上,两位娘娘姑且包涵他几分,不教他面子上难看便是了。”
张居正顿时心中一沉。张居正的这番求恳,是希望两宫能主动抚慰一下高拱,司礼监掌印换人一事既已无可挽回,却也需要口头上给高拱一些解释,再赏赐点东西,加些虚衔,表达下倚重之意,消除高拱的强烈戒心,让张四维可以有规劝的余地。但冯保这番话的意思是,高拱这两天做的事,给什么惩罚都不为过,两宫不加追究,便已是大恩大德,这一下又将和解的皮球踢回了高拱一边。冯保的语音清朗如常,但张居正依然从他唇角细微的抿动中感受到他的愤懑之情,暗自苦笑,想来自己方才那番话,在他身上激起了强烈的反感。李贵妃缓缓点头,一时看不出她的倾向,张居正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先换了话题,将陵寝工程相关的事奏报了。隆庆皇帝在位时间太短,陵寝离完工还早,如今要加快工程进度,得有无数事项需要督办,商议一番之后,几个人都皱眉,冯保提议道:“这些事,光听工部奏报的不尽不详,怕是还需要一员亲贵大臣亲往巡看才能定夺。”
李贵妃便道:“工部的事即是张先生管着,不如就劳烦张先生跑一趟了,换了旁人,我也不放心。”
张居正知道这是冯保将自己推离整件事找的理由,犹豫了一瞬间。若是他坚定拒绝,也许他从此就成了冯保的敌人,看着冯保微红的双眼,过往二十几年间事一晃而过,他委实做不了这样的决定,只好拱手应下。礼法上来说这几天在京的要员都应该在宫里或宫门外给大行皇帝守灵,但这么大一个国家,不可能万事都停顿下来,总归要事急从权。大行皇帝营建陵墓也是当前急务,在两位娘娘的催促下,张居正甚至来不及回府,就带了几个太监并护送的锦衣卫,上车向万寿山而去。张居正坐在飞驰的马车上离开宫城时,心中有又是烦乱又是释然。他一面放不下为京里的事;一面又自暴自弃地想:“罢了,这夹板气我也受够了。我能说的话都说尽了,若是他们非要闹崩掉,也就由得他们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里管得了哪么多!只是李贵妃今日还是很听得进去我那番话,满朝文武就没有喜欢司礼监顾命的,回头他们闹得太凶,李贵妃是愈发反感蛮干到底,还是会暂时罢斥冯保平息朝臣的议论呢?”
以张居正对李贵妃的了解,张居正认为大概六四开,李贵妃放弃冯保的概率还稍稍大一点。这样想过之后,张居正依然说不清自己是欣慰还是忧愁,他只能盼着自己从陵寝工地回来以后,一切都能尘埃落定。冯保陪着两宫娘娘与小皇帝回去正殿时,见高拱和一些大臣有些不安地挪动身形,其中便有张四维和杨博。张四维的神情隐约有些喜色,仿佛刚才这一番对密议,颇有收获。冯保嘴角微抿,似笑非笑地扫过他两眼。有个小监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身边来报告:“掌印公公,方才那些人并高拱借故离开正殿出去商议了好久,孩儿可听得清清楚楚。那高拱要写奏章着群臣联署弹劾公公,张杨两位劝了他好久,高拱言语十分不恭,孩儿听着气得要死,狠不得揍他一顿!”
冯保微微点头,却并没有十分用心听这孩子的密报,只是泛泛地夸了他两句。那小监略失望,却又道:“司礼监随堂陈公公,几次三番托人传话要私下见您,您看……”冯保皱了一下眉头,却还是吩咐那小监夜里将陈增带去一处偏殿院子里相见。陈增原是孟冲心腹,宫里人都以为自打孟冲被解职,陈增也要再度被撵出宫去,没料到冯保竟对他这般客气,小监心中对陈增不免又高看了两分。夜深之际,小皇帝哭得乏了,频频打盹,皇后也有些撑不住。冯保便去李贵妃耳边耳语几句,李贵妃点点头,便借故让小皇帝侍奉皇后,扶了他俩离开正殿,去偏殿中休息。安顿皇后和小皇帝睡下,冯保看似随意踱步,其实转身进了一间小跨院,浓密的树影下钻出陈增的身形,过来深施一礼:“冯掌印,还没恭喜冯掌印初履大任呢!”
冯保端祥他:“这个位子,原是黄锦为你和马广谋划过的,你来恭喜我,心中可有不甘?”
陈增苦笑:“说什么为我和马广谋划的,这是冯掌印取笑我来着,我算哪块材料,内书堂都没毕业,怎么敢肖想这个?早在十几年前,我便知道,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注定会落入冯掌印之手。”
冯保微笑:“你何必自谦,那孟冲连内书堂都没进过,不也当了掌印么?”
陈增一个劲摇头,冷笑:“他那点能耐,哪能打理得了司礼监的事,这些年不也还是靠着冯掌印您么?如今可算娘娘英明,将他这尸位素餐之辈撵走,冯掌印得以名至实归,实是国家大幸。”
冯保冷笑道:“我这点微未能耐,能服侍好皇上就不错了,国家大事,轮得着咱们这些做内官的来操心吗?自有朝堂上那么多先生们呢。”
陈增听着冯保这些话,心中犯疑,只能赔笑道:“是,是,冯掌印说的是。”
冯保道:“前日你拖住孟冲的事,做得很好,不枉我把你从云南弄回宫里来,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只是眼下诸事繁乱,你照旧在司礼监做事,待皇上登基大典行过,宫里缓过劲来,我便去跟娘娘们提议给你升职赐蟒。”
陈增眼下是从三品的随堂,若是提到二品秉笔,便能赏穿朱蟒了,虽然只是两级之别,却不知有多少人折在这一步上,一辈子也没机会摸到那大红蟒袍。陈增却面露神秘的笑容,又往前踏了一步小声道:“冯掌印,我再不识趣,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来求官的道理,何况先前做的那桩事,算是回报冯掌印为我谋划回宫的大恩,哪敢就挟此求报?我今日求见,实是有一桩紧要事须告知公公,这才是我向公公求提拔倚仗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