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沉默了一会方道：“那件事之后，先帝待我甚是疏远，我哪有机会去劝他？倒是你们这些人，生死荣辱都系在先帝身上，大概是真不想他出意外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许多事情，你再如何执念，都是命中注定求不得。”
张诚整个人一阵阵颤抖，他俊秀的五官抽搐着，几乎要变得扭曲起来。他自幼以色事人，被调教出不论悲喜都有动人之姿，张居正几乎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不美”的神情。张居正感觉到，冯保和张诚的一来一往对话中，有一些他尚不知情的东西，但他一时也捉摸不到，却只觉得非常不安。张诚异样的神态只维持了一瞬间，旋而凄凉地笑了笑，似乎承认了冯保所言，喃喃道：“冯掌印说的没错，即如此，不如就由我担了这个责任吧，我一死，让我师父师弟逃得一条生路，也算我在人间没白活一回。”
张居正断然道：“不行，我没救得了梅林，不能让你也冤死。”
张诚翻了个白眼，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给个痛快话不成么？”
冯保缓缓道：“明日陈洪会进宫来，与你们商量如何脱罪，该如何做，大概不用我来教你。事成之后，我保你安然出宫，随你去哪里。”
张诚皱眉道：“陈洪不管怎么说也是你师兄，论起来过往还是有香火情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冯保一笑：“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你可以出宫以后，慢慢地想明白。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张诚走后，张居正盯着冯保道：“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冯保笑笑道：“你张首辅是用阳谋的人，这些阴谋小道，就不要来和我争了，安心糊涂着好了，我还能害你不成……放心，我当着你的面说了保张诚平安，就一定保他，断然不让你伤心的。”
张居正听他又翻起旧账，只好拱手告辞。冯保将斗篷摘了递还给他，他不肯收：“你回宫里还有一会路程，你穿回去罢，我值房里生了炭盆，冷不着。”
冯保嗔道：“就你这身子骨，入秋了还是经心点吧，别看你白长这么大个头，刚到京里的时候连发了两年喘疾，如今再犯了，可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给你送枇杷膏了。”
他将斗篷强行往张居正手上一扔，转身出屋去，张居正摇着头追出来，见陈增殷勤地挽了一顶灰鼠皮斗篷，手里似还提着一只暖炉。冯保接过暖炉捧着，由陈增服侍着披了斗篷，再也不看张居正一眼，扬长而去。冯保一边疾走一边道：“明日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里外都安排好了……只是……”陈增似有疑惑，“即然冯哥都安排了今日将张诚提出来，为何不让陈洪直接过来见面算了？”
冯保笑笑道：“今日让张诚过来，只是动摇他的心志，明日那出戏，陈洪那边才是重头。”
陈增皱眉摇头道：“冯哥为什么要保住张诚那一伙人，兄弟我倒是十分不解。”
冯保道：“方才张老先生说他猜不出，莫非连你也猜不出么？”
陈增额头不由出了几丝汗，好一会他沉吟道：“莫非是……太后？”
冯保微笑不语。李太后没有将张宏和他门下的人直接杀了殉葬，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她如今虽然倚重冯保，但宫里原来黄锦名下的太监中有头脸的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了，如果再把张宏和孟冲他们全杀了，宫里的重要位置尽数空缺，能填补上的自然都是冯保属意的人。天长日久之后，李太后终究是会觉得有点不舒服的，所以李太后的心情很矛盾，她一方面不愿这么便宜地放了张宏名下一伙，另一方面又不想将他们的势力彻底清除干净，教冯保一家独大。冯保也是在胡宗宪案之后，才察觉到李太后这点防范的心思。对他来说顶好就是留下张宏在宫里，算是做个幌子让李太后安心。张宏这个人，冯保与他结识了二十多年，对他的底细所知甚深，他先前那么多年被黄锦压着始终连乾清宫总管都没做上，其实根基不深。他后来能接任东厂提督，还是因为有陈洪留给了他人手，帮他压着阵脚。冯保细想过张宏的处事痕迹，张诚入宫以后，张宏做的许多事都大异往常的风格，想来有不少刁钻的主意是张诚给他出的。其实冯保也不是真想让陈洪死，他只是想让陈洪和张宏彻底翻脸，再把张诚送出宫去。这样宫里留着一个看起来颇为老资历的张宏，却实际上并不敢当真分冯保的权，岂不是完美？陈洪自打收到陈增的通知，这一整夜也是不得安枕，辗转到了清晨，门子来报，说邵芳来了，陈洪赶紧起身穿衣，跑去客厅见他。邵芳带着一个眼生的年轻人在客厅等候，陈洪皱眉道：“这位是……”邵芳忙拱手道：“这是我徒弟王大臣。”
陈洪纳闷着等他解释。邵芳道：“我身量太高，若是乔装改扮成公公，怕是容易露馅，这孩子身形单薄些，我让他随公公进宫去。”
陈洪想想也有道理，便道：“他行事可稳重？可别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
王大臣乐呵呵地拱手道：“公公放心，小的跟了师傅走南闯北许多年，谈了许多大买卖，都不曾有半点纰漏，万无一失的。”
陈洪点头道：“那你明日紧跟着我，不要乱说乱动！”
邵芳笑道：“他胆量最小，陈公公尽量放心！”
不一会到了陈增与陈洪约好的时候，陈洪便带着乔装成小太监的王大臣，与陈增派出宫采购的太监接上了头，把守宫门的锦衣卫接过太监递上的两盒卤牛肉，上下打量了陈洪和王大臣几眼，便招手让陈洪和王大臣进去了，只小声吩道了一句：“宫门落钥前可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