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居正还犹豫之时，冯保值房的门忽然开了。陈增从内面退出来，他满面潮红，显然刚才急忙跑了一阵。见着张居正，他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一会方赔笑着回头通报了一句。“请进。”
冯保平静地在内面回了一句。张居正咬咬牙，走了进去。冯保坐在自己的书案后，案上堆着近日内阁递入的奏疏，并不抬眼看他，笔头蘸着朱砂，在奏疏上奋笔疾书。张居正走到他前面，欲言又止，片刻后，冯保骤地抬头。他目光清亮摄人，问道：“有何贵干？”
张居正一路上来不知攒了多少说辞，此刻骤然尽数忘却，脱口而出：“不是我写的。”
冯保又端详了他一会，手上将一本奏疏批完，将笔搁去一旁，慢条斯理地站起来，道：“我知道。”
张居正心上一松，一时间狂喜如浪潮般涌满胸臆，手足微颤，心想：“他没有疑心过我，他没有疑心过我。”
这担忧一去，他骤然松轻起来，脸上情不自禁地满是笑容。他这一瞬间的忧喜尽入冯保眼中，冯保一时几乎要失笑出声，他原有一肚子怨气，至此倒是发作不得。他心想在张居正心里，一直把他当成当初那个孤弱无助、满心凄惶的少年，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就自怨自艾，会因为他有可能与自己稍有分歧而耿耿于怀，只要牵涉到他，就不能清醒地看到利弊。冯保方才得陈增汇报之际，已经断定，这绝不是张居正自己干的。他再清楚不过，张居正虽然旁听了审讯，但自始自终没有机会触碰到锦衣卫的案卷。而张居正虽然并不愿问罪高拱，但他并非迂腐之辈，绝计不可能押上自己的在士林中的名誉和李太后的信任来力保高拱。况且就算当真是张居正做了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此时他即然亲自前来，有意弥补，自己也绝不可能只因为赌气就将他拒之门外。这件事于两人前途关系极大，张居正就算不来，冯保也会主动找上门去，痛陈利害，劝他回头是岸。这必定是有人从中设陷，欲令他二人决裂，这个人，似乎对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了解颇深，却又有一些过度夸张的想象。这人定要慢慢寻出来，冯保心中对此事的介意，也需要先掩饰住，再慢慢沉淀下去。或许过上些年月，终究会发酵出别的状况来，然而此时，这些都不是急务。冯保起身让张居正去一旁茶几旁坐下，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置，你好歹也要拿个章程出来。”
张居正这时头脑整个清醒起来，一时将事情想得无比通透，半点也不为难，便道：“葛守礼以此发难，名义上为了高拱，终究还是想压着我在吏治新政上让一步。然而事已至此，反而再无退让余地！邵芳家人已在押，便可以此为质，逼迫邵芳出首。邵芳开口，高拱便休想撇清干系，可知此案绝无冤屈！”
冯保亲手提壶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问道：“可太后若知你私下参与诏狱审谳，心中恶之，又当如何？”
张居正毫不犹豫地道：“一来能接触到锦衣卫记录的人，必定是陈洪埋伏在锦衣卫中的亲信，而陈洪于此事上绝不清白，有张宏张诚的揭发足已证明。二来我手中原有在京诸高官们的劣迹，原本隐而不发，是为朝局稳定，给他们几分面子，如今不如索性全都呈交太后。太后一看便知他们攻讦我的用心，便是眼下有所训诫，亦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
“说得没错！”
冯保轻轻击掌，却又道，“你可想过，葛守礼会要求三法司会审王大臣并诱他翻供？”
张居正沉声道：“三法司中，也不尽数都是他的人——高拱整顿言官数年，未尝没有结怨于都察院。到我府上干谒的人中间，也不是没有拿着他葛守礼的黑状来的。”
冯保突然神秘地一笑道：“我己经让陈增找了一个平素不太与我这边来往的东厂档头，去向葛守礼揭发，说那王大臣实际上是我放进宫里来的。”
张居正失声道：“什么？”
朝中各部堂主官联名上疏，恳求皇帝不要草率加罪于高拱，并将此案交三法司会审，两日后内庭终于批了下来。让前往新郑的锦衣卫只将高拱监视于家中，并让王大臣交三法司会审，只是东厂依然可以代表皇帝，派人前往旁听，冯保并没有亲至，只派了陈增前去。葛守礼急不可待，当即主持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会审。王大臣被提上堂来，葛守礼“砰”地拍了一记惊堂木，怒喝道：“叛贼，是谁教你乱闯宫中，攀诬朝廷大臣的！”
葛守礼一开腔，便将此案性质从弑君谋反改成了乱闯宫中。陈增听到，起身厉言反驳，被葛守礼以咆哮公堂之罪赶出。也不知陈增退出后，葛守礼跟王大臣说了什么，王大臣果然翻供，指证冯保是主使，说得有鼻子有眼，并认得冯保身边的随侍。葛守礼方大喜过望，正要上奏，没料到一夜之间风云突变，邵芳欲逃往海外，被李芳缉拿到，送往南京镇守府。杨金水奏称邵芳供认与高拱诸多隐密，太后已经令锦衣卫前往南京去提邵芳到京。葛守礼这时突然意识到，事发当初，高拱曾有信给自己，虽然断然否认了与王大臣案有关，却有“悔不当初”等隐晦的言语。如果邵芳当真是高拱门客，则此事断然无法撇清，三司会审后王大臣翻拱，便显得葛守礼从中做了手脚，有意包庇高拱。而朱希忠却又忽然到来，告诉葛守礼，锦衣卫中有人记得赵全相貌，与王大臣依稀相似。按照当年查抄白莲教时的名册寻访，找到赵全昔日的老仆，指证了当初将赵全奔逃入虏，将儿子改冒舅姓交于邵芳抚养的经过。葛守礼听到此处，不由汗出如浆，这时他方觉悟到，这王大臣用心之险恶，已然超出他原先的估量。王大臣反复无常，随口攀诬，牵涉到的无不是重臣大员，不论哪一位被定罪，又或是全数被牵连，都将引起不死不休的党争，带来无穷后患。朱希忠痛陈道：“此人对当日主政内阁，讨要回白莲教首领斩杀的高张二位，皆怀切齿恨意，居心叵测，所言当多为不实，还请葛部堂三思。”
葛守礼方觉自己拿到了一块再烫手不过的山芋，找到同党商议了一夜，最后无可奈何，厚着脸皮找到了张居正府上，私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