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与他说几句新近流行的琴曲，往院内走的时候，却听到歌声细若游丝，一字一句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般付与断井颓垣……”虽然只是清唱试嗓，但无限悲欢离合，似只这几个挫扬顿错之间，便揪住了人心。冯保一愣，站定了，这曲子他是头一回听见，但这声音却绝对记错不了。谭纶笑道：“冯掌印可听出来，今儿芙清也来了，想当初冯掌印头一回到我宅中时，芙清可还在我家戏班子里寄身呢，如今他却托庇于冯掌印，在宫中用事，人生际遇着实离奇。”
芙清这名字，冯保听在耳中有几分陌生，如今世上，或许只有谭纶还会这么称呼他。谭纶似是全然不知冯保与张诚在宫中这些年错综复杂的关系，笑吟吟地跟冯保叙旧。冯保笑而不语，心想张诚竟还是请到假出来，他费这么大周折要来谭纶府上，也不知为着什么。他稍有不快，如果他昨天直接给尚乐署的监丞打个招呼，便是万无一失了，他无非是给张居正一点面子，没做得这么明显，竟然就给张诚钻营了过来。不过事已至此，冯保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随着谭纶走进今日宴客的花厅院子，对面便见是一座小小的戏台。这格局江南人家常见，京中倒不一定有，想来也是谭纶特意置办的。此时台上空无一人，吟唱声从两侧幕布后传来。张居正等人到得比冯保早，都在正堂阶前桌上坐着吃茶。见冯保过来，张居正手中的茶盏似是颠了一下，有几分不自然地起身相迎：“永亭来得可晚，还以为皇上不放你出来呢。”
冯保自然知道他心虚，也不想在这种时候与他计较，心想回头慢慢算这笔账，笑着在谭纶陪同下落座，与来客们寒喧了几句。潘季驯他从前倒是见过几次，李幼滋回京任职后也在常朝上有一两面之缘，在座另一位，亦与张居正形迹亲近，冯保没见过，谭纶引荐了说是郧阳抚治凌云翼，这趟也是回京述职的，昨晚刚刚抵京，大概下次常朝才会进乾清宫觐见。冯保稍稍诧异了一下为何他出现在此，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含笑道：“敢情今日谭兵部设宴，是为你们同年聚会来的？”
凌云翼微笑行礼道：“哪里哪里，只是久闻谭兵部家的戏好，我仗着同年之谊，觍颜求上门来的。”
即然大家伙异口同声，都是冲着谭纶家的戏班子来的，谭纶也就先不说正事，与家戏班子的班主说了声，让他们开始唱那一折新排的《游园》。班主迟疑了一下问道：“小的听了张公公试嗓，倒似觉得比晴芳他们几个强些，要不……就让张公公唱正旦？”
谭纶不悦道：“你糊涂了，芙清是客人，还不快请他出来落座。你们排演了这么些日子，倒不如芙清这半日，平时都是怎么督促他们的？”
冯保却悠悠道：“我方才过来，听张诚练嗓子，难得他进宫这些年还没放下，今日来都来了，正好让他大现身手，我等大饱耳福，岂不是妙？”
潘李凌这三个人，都不太知道张诚的来历，这里稀里糊涂的，各自点头附和，张居正也不好拦着，谭纶稍一犹豫，便点头让班主去传令开戏。不一会，开场锣鼓响过，张诚薄妆青衫，面含春愁地步上台来。只一道回眸，几声轻吟，便活脱脱是个困守闺中，百无聊赖的千金小姐。众人聚在此处，各有满腹心事，但此时情不自禁地凝神将戏听了下去。直到这一折结束为止，非但没有聊正事，就连茶水都没有让人来添。最后那句“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唱完，谭纶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这尾句若再加两个变调，似是为勾魂，不过换了寻常花旦，又有几个能唱得下来？”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恭维谭纶，说这一出新戏排演出来，必定红遍京城。谭纶虽得意，却还是道：“这本子是我家乡晚辈汤显祖所写，寄了几折过来让我润色一二，我不敢掠人之美。”
李幼滋道：“原来是他？我在南直隶时也常听闻他的大名，海盐腔大盛，虽然起于谭兵部，这两年倒有许多戏班子是冲着汤显祖的本子跟着唱起来的呢。先前王元美的《鸣玉记》、《一捧雪》唱的多，如今却远不及汤本的《浣纱记》了，眼下这《还魂记》一出，真是了不得。”
谭纶谈兴愈浓道：“那《一捧雪》当真王元美写的？”
李幼滋笑道：“虽然没挂他的名，但多半差不离。”
他突然又想起来，转头对凌云翼道，“我似乎看到邸报说元美去接任你的郧阳抚治？”
凌云翼似乎稍有不快，叹了口气道：“是的。”
嘉靖二十六年新科进士们在京里时常宴聚那会，李幼滋和他们走得不是很近，又早早就去了外任，所以对张居正和王世贞的那些恩怨不如凌云翼他们知道根底。他原也是挑着同年的话题来说，看到凌云翼的脸色，很快又换了个话题道，“听说你在郧阳这几年平乱立了不少功劳，咱们这一科，倒是颇出了几个大将之材呢。”
凌云翼笑笑道：“在谭兵部面前说这个，你这不是折煞我么。”
“郧阳平乱前后的公文我都看过，几次险些酿成大乱，都是你果断平定下来的，你初次放外任，能做到这地步已经是极好了。当初我刚到台州的时候，也只是一介书生，幸好那时还有胡——”谭纶说到胡宗宪，马上反应过来，硬生生改了其他话题，“胡乱摸索，勉强保住地方罢了。说起来，殷养石也是你们一科的吧，你若有机缘多带几次兵，未必不能如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