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清官的故事，所以对清田这件事倒是颇有了解，这时厉声道：“清丈田亩，原是将优免田地与兼并民田分开，教他们照民田纳税而己，又不是收回赐田，怎能混为一谈！赐田与武清伯府，是朕孝养太后、于外家应有的礼遇，若是辽王府不服，自来朕面前理论即可，在太后寿辰上大放厥辞，如此大不敬，该当何罪？”
冯保听了微微点头，心想皇帝这两年听课上朝没白费功夫，从前他遇到这种事，都会手足无措等自己指点，这时倒是十分明智地先给辽王府扣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将帝王的气势提振起来，先辗压一回再说。那长史却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似乎丝毫不畏皇威，梗着脖子道：“王府如今的田地虽然胜过成祖皇帝赐封之时，然而皆是用当初刚封的庄子上租税积余的粮食换购而来，百年积累，方有今日，自然也算是优免的田地！这原本就是朝廷礼遇宗室勋戚和读书人的常例，皇上若是与优免之家锱铢必较，则皇家体面何在，君臣情谊何存？所谓‘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数百年以来，虽然未有明旨叙及此事，但远的不说，世宗朝便有好几次议论，莫非先朝诸贤尚不知？盖因赋税事小，礼义事大，太祖皇帝时，只建丁册，不建田册，便因此而来……”这时堂上都是后妃和皇亲女眷，听到长史说了这么多，早就被说得迷迷糊糊，就连皇帝也不清楚他提到这些细节，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冯保、冯保微笑击掌道：“尊驾对朝廷典故倒还有些知晓，当王府长史倒似真个委屈你了。”
那长史脸色微变，冯保心中更有了底，知道多半是有人许诺过帮他调出王府，另委官职，他才这般不知死活地到太后寿辰上捣乱。“太祖建国之时，不建田册，是因为当时经历战乱，田地撂荒严重，所以鼓励民户开荒囤垦。那时可耕熟田，在各户名下，亦历历可查，虽然未单建田册，却不是说没有田册。如今建国数百年，承平日久，四野之地，已然开垦一空，而应赋之田反而比国初为少，岂不怪哉？”
冯保三言两语将事情关窍处点出，虽然别的贵妇还有可能听得云里雾里，但至少将李太后从那长史的言语陷阱中拔了出来，“长史只说朝廷礼遇宗室，故有优免之议，为何不说宗室亦需拱卫朝廷，为国分忧解难？如今太后寿辰，只以浊水一缸为礼，宗室对朝廷的礼何在？”
冯保说到此时，忽然声疾色厉。那长史毕竟久居偏僻之所，比不得冯保久掌大权声势凌人，这时一喝，他有些张惶地退了两步，嘴里尤喃喃道：“朝，朝廷专务聚敛，非圣贤之道……”冯保冷笑道：“那辽王府获万亩良田，倒不是聚敛得来？”
长史口瞪口呆，一时无从辩解。万历皇帝看着十分解气，喝道：“将这些无礼之人押下去，着宗正拿问辽王府之罪！”
殿外的太监一拥而上，要将这长史拖下去，他用力挣扎，高声喝道：“再如何清田，也没有清出田来转交外戚的道理！”
众太监们看了冯保眼色，不知谁摸出块脏手帕来，将他嘴堵上，赶紧拖了下去。武清伯夫人气得将手上的茶盏用力往几上一摔，她积年农妇，手劲颇大，没防着这宫造的细瓷盏轻薄，摔裂开来，茶水溅了她一身。宫女们不免又一通忙乱，幸喜茶水已温，只是污了衣裳。武清伯夫人却不肯被宫女们请下去更衣，眉头倒竖地与李太后道：“大丫——娘娘，那狗娘养的欺软怕硬，分明不与我们家相干的事，偏骑到咱们李家头上拉屎，这千刀万剐的下贱胚子可绝不能轻饶了！”
这几年武清伯夫人进宫，因吃了太后不少训斥，于是通常不在外面说话，只僵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等人奉承。这时火气上来，不管不顾，什么粗俗不堪的话都往外蹦出来，宫女们拉都拉不动。明宫后妃的出身都不高，但选秀进来也都是小康之家书香门第，礼仪谈吐上都比李家强了不少，武清伯夫人这一开口，李太后的脸色阵红阵白。平时私下里训斥几句也就罢了，这正殿之中，她也不好训斥母亲，而她不开口，别人谁又敢去呵斥？冯保赶紧捅了捅皇帝的腰，在他耳畔道：“皇上快把夫人扶进内殿去。”
皇帝有些怯：“夫人，夫人要是不走呢？”
冯保道：“皇上跟夫人说，若是她不走，那五千亩赐田就收回。”
皇帝这才有了主意，起身走到前面作了个揖，便将武清伯夫人臂膀挽住，他此时只比夫人矮半头，正可对着夫人耳畔说话。夫人再如何暴躁，亦不敢将皇帝外孙推开，又听了他这句，不好再闹，被一众宫女簇拥着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