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上前奏道:“这会差不多的礼物都已呈上,我瞧着太后并诸位娘娘、夫人也都有些疲了,不如先各自去歇处休息片刻,待午时,奴婢再来奉迎诸位用斋?”
满堂贵妇们都正在寻觅理由想退出去,冯保出面,以陈太后为首纷纷道自己疲了,不一会便被各自的侍女扶着出去走了个干净。李太后却还在原座上发呆,皇帝站在她身边扁着嘴,元姑请了她几次,她都没动。冯保过去深施一礼:“娘娘,都是奴婢办事不妥当,还请娘娘责罚。”
李太后良久叹了口气道:“那清丈田亩的事,近日你们的奏章我都看了,皇上也跟我说了张老先生的主张,我听着倒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乐观其成。只是……当初先帝时,海瑞便没做成这桩事,如今又有辽王来闹这一场,怕是内外都不得安稳啊。”
冯保知道太后一心求稳,至此有些悔意,垂首道:“太后明鉴,辽王虽然贪鄙,但他久居藩府,对京里的情形不熟,谅来不敢在太后面前这般闹法,如今闹起来了,想必是京里另有人撺掇。那些人家中多占着百姓的田地,却一粒米也不想交到国库中,便如成千上万只蛀虫,日积月累,咱们大明朝这点家底,都快要教他们给噬空了……清田是从他们口中夺食,自是千难万难之事,但若是不为此事,国库空虚,朝廷拿什么养兵赈济?”
李太后踌躇一番又道:“我知道张老先生学问高,远胜我这妇道人家,然而如今皇上还小,我一个深宫寡妇,哪里就敢随意处置国家大政呢,我只帮皇上守业几年,待皇上亲政以后,交卸下这担子来,也就不必我来操心了。”
皇帝嘟囔道:“岂能听任他们再窃国数载——”太后横了一眼过去,皇帝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冯保跪下磕头道:“娘娘,正是为了皇上,方要在这几年将事情做下来!您今日也瞧见了这些人胆大包天,连娘娘的寿辰上也敢乱来!其他不恭不敬的事,还不知能做出来多少!如今皇上没能亲政,便是招些怨言骂名,张老先生和奴婢担下便也是了。待皇上亲政之后,稍示宽宥,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李太后凝眉深思一会,方问:“你说的这些……是你的意思?还是张老先生的意思?”
冯保道:“奴婢虽然不知道张老先生是如何想的,却知道张老先生决意施行新政,绝非为自家谋算。例来唯有不得意之人,好作惊人之谈,以求倖进。张老先生如今官居首辅,太后、皇上对老先生礼敬有加,大臣至此,常常不再谋权位,而一心求名结好与士人。张老先生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入掌内阁一年多来,招了无数怨谤,太后和皇上且想一想,他又能为什么?”
皇帝听着,眼中情不自禁噙着泪水,他倚在太后肩上,眼巴巴地唤了声:“母亲……”李太后良久无语,最后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们即有这份励精求治的心,我多少也给你们减些难处,武清伯府的赏赐旨意拿回来改了,将那五千亩赐田去了吧。”
冯保听了一怔道:“太后不必……”“不妨事的,他们如今大宅子住着,有吃有喝,哪里就短了这些庄田。我还能活好些年呢,就算我不在了,”李太后怜爱地抚去皇帝睫上泪水,“我儿也不能亏着他们。”
皇帝频频点头忙道:“母亲必定长命百岁,护佑外祖一家福寿安康。”
冯保心想,李太后这是不知道武清伯府眼下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才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不过他也不想说出来彻底把李太后做寿的心情搅了,心里已寻思了几个给武清伯府填坑的法子。李太后面现倦色道:“今日用过素斋就回宫吧,和尚们就念一卷经,戏也不必唱了,多少能省些钱下来。”
不唱戏这件事冯保虽然乐见,但寿辰已经万事俱备,是万万不能被辽王府这摊烂事给搅黄的。冯保忙道:“太后请听奴婢一言,一来寿辰上的钱财已经花了七七八八,便是这会不办了也省不到多少;二来辽王府还有——那背后的人,用这下作手段逼凌太后,太后若是就此回宫,岂不是正如了他们的意?回头外面不知又得传多少流言出来。奴婢恳请太后不但要如常这个寿辰过了,还要将内阁的先生们都请进来赐宴作诗。好教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知晓,宫中阁部,内外一心,他们那些鬼祟伎俩并无用武之地!”
李太后本是个心性刚毅之人,方才虽然一时心烦说了那番话,但冯保一劝,她便也会意过来,点头道:“你说的是,他们即然存心不让我做寿,我偏要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把这个寿辰给过了!”
冯保立时磕头道:“太后圣明!”
皇帝展颜,挽着李太后臂膀道:“孩子方才看到殿外有一片牡丹开得甚好,宫里御花园颇有不如,想奉请母亲过去一赏。”
李太后扶着他的背道:“罢了,这会你陪我去和外祖母说会话吧。”
她又看了一眼冯保道,“你就不必去了,趁这会功夫去将圣旨改了,再去内阁代我请先生们过来吧。”
冯保心里明白,这会他若是去了,武清伯夫人极是失望,怕是没什么好话说出来,李太后不让自己随侍,是省得自己凭白挨一顿臭骂。冯保陪笑谢过,回去司礼监将先前写好的赏赐圣旨找出来重写,想了一想内库账上的剩余,到底还是将赐银上加了三千。大臣们原是该陪着皇帝一起朝贺太后的,这次因丧期没过,便只有张居正代表群臣上了一封贺表了事。这时突然召请大臣,内中又颇多隐情,冯保觉得还是得自己亲自过去一趟。他带着几名小监,快步走到文渊阁外,便见张居正肃容迎面而出,两人险些没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