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修听刘春话里的意思，刘小鲁是绝不会出来见自己了，心中有气，故意讶然道：“竟不知姻世伯抱恙，正该探病才是。”
刘春是个耿直的，谎言只说半句就脸红，这时期期艾艾了一会方道：“大夫、大夫说需要静养，不让家父见客。大舅兄不必多礼，不如，不如……让内子陪大舅兄说会话吧。”
敬修来刘家，原本就是为了见妙真，此前虽然故意挤兑了刘春几句，这时见他主动提出来，便也顺水推舟。刘家宅院三进院子住了一家子三十余口，甚是拥挤。妙真住在二进院子的偏厢，连个会客厅都没有，勉强在天井的大槐树下摆了套桌椅，妙真迎到二门上，请敬修坐下。敬修见偏厢门里面，有个貌似侍妾的女子探了探头，被他一瞥，花容失色地缩了回去，看身段依稀是大着肚子，他心里咯噔一响。妙真两年不见，消瘦了许多，腕上的玉镯是她在家时常戴着的，如今悠悠晃荡，几乎就要脱落下来，身边只跟着个年岁幼小的丫鬟，从前眼熟的陪房丫鬟们也不知去了何处。敬修心中十分不好受，劈面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刘春一旁神情十分尴尬，妙真目光自他身上掠过，笑笑道：“夫君今日还要在父亲床前侍奉，不如忙碌去，这里有我招待大哥便好了。”
刘春求之不得，拱了拱手便退下。妙真对小丫鬟道：“你去看一眼我前日酿的桂花酒可好了？若是好了，盛一碗来给大舅爷。”
小丫鬟去后，院子里再无旁人，妙真方正色道：“大哥今日来了倒正好，我恰有些心事想与大哥说呢。”
敬修抢着道：“我倒想说说你……你看看你，你如今这过得什么日子？他们刘家若是对你不好，你就不能回家跟父母说一声吗？凭白让母亲为你忧心忡忡！”
妙真长叹一声：“大哥，我自然知道父母疼我的心，但我在刘家，过得其实不错。”
敬修满脸不信。“大哥心目中过得不错，大概是夫婿敬爱，子嗣繁盛，我却不以为然。我在家里的时候，拜佛吃斋，父母总要为我忧心，如今我在刘家，”妙真掠了掠鬓角，神情轻松，“每日里想参禅便参禅，想读经便读经，若是想去庙里住两三日，与婆婆说一声便是，倒比家里遂意许多。”
敬修万万没想到她说的“过得不错”其实是这个意思，张口结舌了一会，往偏厢里一指：“方才我瞧见一个丫鬟，是妹夫的侍妾？”
妙真淡淡道：“是我在陪房里面挑的一个女子。”
敬修自己也有两个妾侍，倒不觉得妙真给丈夫纳一个妾有什么问题，但妙真这般剖白，敬修便知先前全家为妙真谋算的事，都是打了水漂。敬修狠狠地用靴尖碾了碟地上飘落的黄叶道：“早知你心意坚定若此，还不如直接给你捐一座庙，让你安心出家呢！”
“现在也挺好的。刘家虽然不喜欢我，但我做什么事，他们也不来管我，等那孩儿生下来，我愈发不欠刘家什么了……我听说宫里的仁圣太后亦是好佛修行之人，她这一辈子在宫里万事不理，亦不缺人尊奉，又何不好？”
妙真顿了一顿，盯着敬修加重语气道，“只要爹爹平安无事，我自然也会顺遂一生。”
刘家这样的道学人家，能容得下妙真，自然是因为她的家世，敬修沉默片刻：“你担忧爹爹？”
“我心早离凡尘之中，这具皮囊一时不舍得脱去，全因舍不下爹娘和兄长。”
妙真满面悲悯，“我怕世事无常，会令我活在世间，目睹你们受苦。”
“你得了什么消息不成？”
敬修皱眉。“世间情孽，自有其来由，佛祖参透了轮回，故能脱红尘之苦。我学佛这些年，总归有一二心得。”
敬修松了口气，嗔道：“你胡说什么！倒吓得我心慌。”
“兄长为什么心慌？？”
妙真凝视着他。分明是午后时分，青天之下，敬修却觉得脊背上森森发凉。“我面前是此时的兄长，眼中却是来日的兄长，这一时是高楼锦绣，鼓乐齐鸣，那一日换了雪夜重门，高呼无人……”妙真的声音似随意呢喃，却又似极遥远的庙宇中的梵唱，敬修只觉得一时心摇神曳，便如当身临其境，在极度悲愤绝望中，拼死拍动着一扇打不开的门。他用力摇了一下头，清醒过来，皱紧眉头看向妙真：“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这不是刘家，如果这不是在四厢都有人窥探的天井之中，敬修觉得自己会伸出手去，握紧妙真的肩摇晃起来。那一瞬间感觉实在太真实，此时他十根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隐痛。妙真道：“兄长看到了什么？”
敬修愣愣地看着她。“兄长若是看到了，便回去告诉父亲吧。我猜测不久之后，父亲将遇到一个大坎，父亲若退一步，或许还有转机，若执意往前……”妙真沉吟，“怕是一切无可挽回。”
敬修自束发受教，便是正经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不可知之事，向来并无畏惧。这时面前如果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他必定是拍案而起，指斥她用邪术惑人了。敬修心念急转，只想给妙真这番话，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心头那丝寒意，却终究不能祛除。“你……”敬修深吸了口气道，“你还是多保重身子吧，我得闲了，再来看你。”
敬修举步离开刘家的时候，几乎是踉跄而出。长随诧异，扶了敬修上轿，问道：“大公子怎么身上这般凉法，莫不是今日穿得单薄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晴好，实在也不像是会着凉的模样。敬修定了定神道：“去西苑。”
长随纳闷，问道：“大公子是要去见冯掌印？老爷不是说过……”“快去！”
敬修厉声喝斥，长随头一回见他这般变了脸色，不再多嘴，吩咐轿夫速往西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