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自打那日元宵节见过皇上，便决心要来见皇上一面，若皇上愿意奴家侍奉，奴家便要留在皇上身边。奴家的爹娘拗不过，送奴家参与了选秀，但是冯公公不喜欢，将奴家撵了出去，但是奴家……还是来了……”皇帝眼前那些迷乱的色彩终于消散了一些，他颤抖着道：“你说什么？冯公公？”
“对！”
郑氏骄傲地道，“他虽然将奴家撵了出去，但奴家知道，皇上是喜欢奴家的，是也不是？”
“是。”
皇帝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字。郑氏欢喜，投入皇帝怀中，紧紧抱住他：“奴家再也不要离开皇上。”
皇帝的心跳得砰砰作响，但是冯保、太后、王皇后，这些人的脸在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一遍：“可是大伴说……”“管他怎么说呢？”
郑氏毫不在意，“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还怕个奴才不成？”
“你住口！”
皇帝自幼被冯保管到大，心中从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情不自禁地呵斥了一声。郑氏泫然欲泣，皇帝便有些心痛道：“你不要这样说！”
郑氏却丝毫没有怕的意思，偎在皇帝胸口上嘟囔道：“皇上不要奴家了？”
皇帝哄她：“别怕，你今日先随玉梅班回去，朕好好跟伴伴说，伴伴知道了，会给你想办法的。”
“奴家才不信他呢，奴家不要出宫了，奴家这就要陪在皇上身边。”
郑氏一脸毅然，抓紧了皇帝礼服，一幅你不答应，我便不放手的神情。皇帝一时好生为难。“皇上还说不怕他，分明便是怕的。他将我撵了出去，皇上便也听之任之，再也不要奴家了。”
郑氏嘟着嘴撒娇。皇帝几曾经历过这种架式，委实招架不住，勉力分辩道：“朕不是怕他，他占着道理来规劝朕，朕听的是他的道理。”
郑氏娇笑道：“奴家在民间时只听说过，皇上说的话是圣旨，圣旨是天上地下最大的理道。岂有皇上还听旁人道理的缘故？”
皇帝一面觉得她这些话委实不像样子，一面又觉得从不曾听过这种话，自幼被当作道德楷模养大的皇帝，莫名觉得又疯狂又爽利，便如眼下怀中这个活色生香的少女。“你不要再说这种疯话了，张先生说过……”皇帝还在试图争辩。郑氏踮起脚堵住他的双唇，将他脆弱的挣扎化为一片含糊的呢喃。“奴家才不管张先生怎么说呢，奴家只想知道皇上怎么说！”
冯保得到消息赶来时，张鲸笑嘻嘻地拦在了他面前：“冯掌印，这会皇上在内面有事，怕是不方便召见呢。”
冯保一边听着遥遥传来的张诚的琴声，一边听着隔间里少年男女的嘻笑，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默不作声地站在外面，听着那出催人泪下的《还魂》唱完，隔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皇帝唤道：“张鲸。”
“奴婢在。”
冯保抢在张鲸前面回答。“啊……”皇帝似有些窘迫，但旋而道，“伴伴来了么？倒是正好，朕……有事吩咐你。”
冯保推开门进去，看到郑氏一脸娇羞地侍立在皇帝身边。皇帝脸上带着一抹异样的红晕，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朕想留郑氏在乾清宫侍奉。”
冯保冷然道：“郑氏是乐户。”
“又不是选秀！”
皇帝仔细想过，脱口而出，“宫婢中有多少不是民户的？”
冯保又叹了口气道：“奴婢原先也这样跟太后说过，但是太后……”提到太后，皇帝又有些萎顿，但还坚定地捏着郑氏的手道：“朕去和太后说。”
“皇上刚大婚，太后盼着皇上能得个嫡子，如今告之太后，太后必定不喜。依奴婢看，不如让郑姑娘依然在西苑暂居，过个一年半载，再接入宫中如何？”
冯保这么一说，皇帝有些犹豫了。“皇上，皇上若是不带奴家回宫，奴家便撞死在这里！”
郑氏突然跪下来，斩钉截铁地道。皇帝忙将她拉起来：“你这是说什么话！”
然而郑氏死活不起，竟赖在了皇帝膝上，郑氏转过头来，狠狠地打量着冯保：“皇上许过奴家让奴家进宫的！皇上金口玉言，岂能说了不算？”
皇帝终于为难地道：“伴伴，你看，这种小事能不能不要告诉太后……”冯保道：“若是皇上觉得是小事，为什么不敢告诉太后呢？”
皇帝突然大吼一声：“够了！朕今日就要带她去乾清宫，随便你去母后面前怎么说！”
冯保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愕然看着面前的皇帝，感到极其陌生。这个皇帝，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皇帝了。郑氏侧过脸去，冯保终究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隐约的笑容。冯保忽然明白过来，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皇帝终于不再是个急于得到大人夸赞的孩子，他长成了一个急于表达权威的男人。冯保退了下来，俯首称是。这一日西苑宴散，皇帝没有去坤宁宫歇息，径直回到了乾清宫。冯保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然而现在他与皇帝之间，隔着郑氏和张诚。回到乾清宫的御书房，皇帝看着冯保喝道：“拿纸笔来！”
冯保很久不再亲自做这些琐事，但即然皇帝是对着他发话，他沉默地铺纸砚墨，将御笔蘸墨后捧到皇帝手边。皇帝接过来用力一甩，冯保猝不及防，墨汁淋漓，洒了他满身。皇帝也吃了一惊，似乎他只是想随意发泄一下，却将冯保弄得这般狼狈。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到底没说出来。皇帝写下“着民女郑氏入宫执役，在乾清宫当差。”
写完他取下随身的印章，压了上去。“这可合规矩了？”
皇帝将这张纸拍在冯保面前，问道。冯保默默地收下：“皇上即然下诏，那奴婢自当遵行。”
皇帝侧过脸去：“自小到大，不论旁人说什么，朕从不曾疑心过你，朕总觉得，你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朕好。但其实朕早就该知道，你对朕的好，不过是替张先生说话方便罢了。朕从来都看在眼中，但朕从不曾在意过，朕知道，你们两个纵有谋划，也都是为了大明江山。可是从现在开始，朕只想只想要一个，全心全意服侍朕的人！”
“那大明江山呢，”冯保颤声道，“皇上不想要了吗？”
“江山是朕的，好歹都由朕来决定！”
皇帝怒喝出声。冯保蹒跚着走出乾清宫。他脸上衣上带着墨痕，来去的宫人见了，无不骇异，却无人敢上前动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的惊呼声传入冯保耳中。冯保最好精洁，向来仪容端雅，这墨痕在冯保的脸上，几乎比落在张居正自己脸上还要让他刺心。如果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张居正几乎忍不住要掏出帕子，替他擦干净。张居正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皇帝，也没有旁人能如此污辱冯保。“我要去见皇上！”
张居正这么晚过来，确实是想起有一件政事需要临时请皇帝用玺，但他这时已将那件事忘到脑后。“我没事。”
冯保揪住他，抚了抚面颊，颇有些酸楚地笑了笑，“皇上责怪我没错。”
“他责怪你什么？”
张居正失声问。“皇上责怪我并非忠心服侍他，而是一心向着你，他说的没错……”冯保回望宫阙，心绪万千，“比如这个时候，我想的并非是从此要失爱于皇上，我想的是——”冯保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张居正，“白圭，从今往后，我怕是帮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