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份诏书。那是赦免李成梁,令其官复原职,出守辽东的。看到李成梁的名字,过去那些年的回忆,顿时充满了他的脑海。万历三年,在永安门上观看的献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做为大明皇帝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那些年,辽东的捷报雪片一样飞来,让少年的他在宫闱之中,享受着决胜千里的乐趣。张居正的遗表上,再三写着,李成梁野性难驯,自己身故后,皇帝即要驱使,又要羁縻,万万大意不得。少年时的他,雄心万丈,觉得张居正临终前的谆谆教诲简直是种污辱。张居正死后的清算中,与他关系密切的高官几乎尽数罢斥,有不少牵连下狱,内中包括了名震四海的戚继光。只有李成梁是个例外。并不是没有人弹劾他,也不是万历皇帝对他格外优容。在张居正死后的那两年,万历皇帝怀着疯狂的报复心,践踏着张居正留下来的一切。似乎只有把这个人的痕迹,完完全全从眼前抹去,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张居正一死,貌似驯服已久的建州女真,就开始作乱了。前线一夕三惊,哪怕是最痛恨李成梁的辽东文官们,也不愿意让这尊大神离开。反复缠战到了万历十九年,李成梁才终于被言官们参倒,回去家乡闲居。但留在辽东抗击女真的主力,却还是李成梁的儿子与部属。十年后,辽东形势已大不如前,在辅臣们的的极力劝说下,万历皇帝终于决定召回李成梁。可现在的李成梁已经是个七旬老翁,便是他回去辽东,还能像从前那样威慑群虏,战无不胜吗?或者,他还有为大明王朝效忠的决心吗?万历皇帝并不能确信这一点,但他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知道,国事在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地崩坏中。曾经丈量归册的应赋田地,又变得糊涂不清;一条鞭法虽然还在执行,但因为各地官员的消极抵制,并不能如万历八年、九年那样拯救国家连连用兵的财政;东南沿海的走私猖獗,走私的白银泛滥,加剧了一条鞭法受到的非议;至于朝堂之上……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国本之争,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当年张居正封查天下书院的愤怒。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何心隐虽死,王世贞等人却在东南诸省获得了文坛领袖的地位。顾宪成等士子们继承其志,重建了东林书院,现在隐然为清流首领。万历皇帝黜落的官员,都会汇入清流中去,他们的清议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令在朝官员悚惕难安。十几年的国本之争,几乎成了锻炼东林党人的一把铁锤,将他们锻打得愈发团结,纯粹。所有科举入仕的官员,畏惧清议的贬损,远甚于皇权的屠刀。自从张居正身败名裂以后,再也没有哪位官员敢无视清议的力量。万历皇帝与他们拉锯了十几年后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战胜他们。拖无可拖后,万历皇帝终于将玉玺盖在了册封朱常洛为太子的诏书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听到帐帘后郑氏的啜泣:“皇上,你答应过臣妾的。”
是啊,皇帝是答应过,但是这世间,总有皇帝也做不成的事。万历皇帝不由忧郁地想起自己少年时瞧不起的父亲和祖父。父亲虽然懒惰迨政,但是他全心全意任用高拱,毫不生疑,隆庆年间虽然内阁纷争剧烈,国势却在稳定恢复之中。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在所有人的话语中,他都是一个固执,可怕,阴森的老人。但他兴大礼议,与群臣僵持十几年,终于将自己的亲生父母搬入了太庙。“其实朕比不上他们啊……”万历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先生,大伴,朕是个不成器的学生。”
福王常洵是郑氏所生之子,他素来钟爱,读书写字,都亲自教授。他向郑氏许诺过,一定会立福王为太子。他也是真心实意将福王当作太子教育,抱着福王在膝上给他讲史书中的贤君事迹。说到一半时,他的舌头突然冻结住,眼前是那个沉肃坚定的男人的身影。皇帝喝令太监们从御书房最下的柜子里搜出来满是灰尘的《帝心图鉴》,若干年前他说过的那些话,自己记得如此真切,竟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然而他过去的种种用心只是害了常洵。他在册封常洵为福王的诏书上压上了玉玺。身为藩王,不论享用多少田地财富,也只能被当作猪猡一般教养。常洵学识越丰富,将来的人生就会越痛苦。时至今日,万历皇帝终于在内心深处承认,他只是个庸碌之君,万历初年那些令人称道的政略,全出自自幼照料他的两人之手。他只不过坐享其成,却因为各种吹捧之言,误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先生,大伴,你们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朕吗?”
万历皇帝盖完所有的玉玺,挥了挥手,将奏报大臣求见的太监赶走。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人了,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他用力将玉玺扔到了地上,恨不能再踩上一脚。“反正你们也只想要一张龙椅可拜,一块玉玺可盖章,便如你们所愿吧。省得我与你们相看两厌。那些真正侍奉过朕的人,朕早已失去了。”
他负手看向窗外,不期然回忆万历二年,他头一回随着先生和伴伴私自出宫,驾幸翰林苑的事。翰林苑楼上飞来一双玉燕,池塘中生出并蒂玉莲。少年的万历皇帝雀跃奔走,蓦然回首,夕阳下柳丝如织,先生和大伴相视而笑。两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节,满面华彩,眼中只有彼此。那时候的他,甚至感受了一丝嫉妒。(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