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听说沁水有个榼山书院,里面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有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 他还听说了孙鼎相的种种神奇手段以及安置在山顶的那架巨大望远镜。 李自成在攻打怀庆的同时,宋应星已经到了上党,好在一路有惊无险。 老宋在榼山书院待了一个多月,又拜访了孙鼎相等人,收获颇丰。 尤其是当他从孙鼎相那里看到还未编撰完成的中学课本,数理化这些让他大开眼界。 然后宋应星就得知了短毛的存在。 “这些居然全是出自流贼之手?”
当时老宋心里就翻天覆地了。太不可思议了。 老孙耐心的给老宋解释了一通短毛的所作所为,大顺军的纲领、路线等等,剩下的就看他怎么选了。 宋应星犹豫了半个月,终于下定决心,找到怀庆来了。他并不是打算当场“投贼”,就想着过来涨涨学问。 他先在城里转悠三天,看到各处安居乐业,才知道孙鼎相没吹牛。那位短毛真不是一般的流贼。 于是老宋收拾干净利落,带着名帖和孙鼎相的荐书登门拜访。 大统领日理万机,每天想来拜访的人海了去了。 宋应星看到门房只登记了一下没往上通报,不得已摸出最后的家当——几十个铜板。 对方严词拒绝。宋应星按常理认为是嫌少,可他真拿不出钱了,哀求了半天也没用。 他只得回客栈坐等消息。 这一等就是七八天。 李自成跟葡萄芽佬曾德昭谈话的时候,今天值班的警卫头子胡逸去门房逛了逛。 他拿起登记表扫了一眼,宋应星的名字他自然不会在意,但是一看到后面的举荐人是孙鼎相? 那些守门卫兵不清楚孙鼎相是谁,胡逸做为短毛的贴身亲兵可太知道了。 那老头介绍来的人哪能怠慢?大统领求贤若渴,要是知道宋应星被挡在门外好几天,少不得会发飙。 胡逸没有先跟大统领汇报,而是赶紧跑到东升客栈去寻宋应星。指望能挽救一下。 进了门一问“宋老爷”在哪,掌柜的急忙带着“军爷”到了后院的“鸡毛房”。 “黄昏万语乞三钱,鸡毛房中买一眠。牛宫豕栅略相似,禾秆黍秸谁与致。”
这首诗形象生动地描述了当时乞丐们在鸡毛房中过冬的场景。 一间大屋子,里面空荡荡的连炕头都没有,地上铺些鸡毛、秸秆、茅草,将就着睡吧。 囊中羞涩的“宋老爷”就住在每天需花三文钱的“鸡毛房”。 好歹是举人出身啊,而且宋应星掌握了无数先进的工艺知识,结果却并没有因此发家致富。 客栈掌柜不停跟胡逸解释,说如今城内城外根本没啥人住这种房了,他正打算收拾一下改造呢。不想正好“宋老爷”来了…… 胡逸没空理他,对着宋应星一阵嘘寒问暖。 这就搞的何掌柜更担心了。他已经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去找一下从这里发迹的窦明运疏通下关系。 胡逸转头掏出二两银子递给掌柜,让他安排个上房。宋应星还要推辞,何掌柜连银子都没拿,告饶一声赶紧去张罗了。 因为知道大统领正在招待鬼佬,胡逸也不好直接带宋应星过去,就让他稍等一会儿,自己先回去通报。 李自成已经跟曾德昭扯的差不多了,一听说宋应星的名字,赶紧让鬼佬靠边站,也没工夫跟招呼他吃晌午饭了。 大统领屁颠颠的骑着马亲自赶到了客栈。 何掌柜一瞧外面的架势,再看当先走进来的短毛,顿时心花怒放。 “草民叩见大统领,大统领万……” 胡逸上前一步把何掌柜拉起来,“别巴结了,前边带路。”
李自成朝掌柜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何掌柜“哎”了两声,急忙小跑着上楼。 “宋老爷宋老爷……” 大嗓门传遍整个客栈。 宋应星这时刚换好一身体面些的衣服,听到喊声赶紧拉开房门。 “宋老爷大喜……” 何掌柜话还没说完,跟在后面的李自成已经抱拳打招呼,“宋先生,慢待了,实在对不住。”
“……大统领亲自来……”何掌柜赶紧住口,身子一闪,让在一边。 宋应星瞅了眼短毛,反应过来了,“大统领,久仰久仰。”
两人进了屋少不得又彼此客气一番。 李自成摘下帽子后抢先解释了句,“我头皮痒的不行就剃发了,这不是胡人习俗。”
他脱掉军大衣,“你看我穿着也是长袍。”
“……”宋应星懵了一下,心说你跟我提这个做什么?谁不知道你是短毛?你穿短褂长袍又有什么分别? 寒暄过后,宋应星开口道:“鄙人此次前来,是想和大统领请教一些学问。”
李自成谦虚道:“先生客气了。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奈何学识有限,恐让先生看笑话了。”
宋应星一捋须,直接问道:“铁器淬于胆矾水中,即成铜色也。这是为何?”
胆矾水是什么玩意儿? 李自成愣了一下,赶紧开动脑筋。 胆矾水……胆矾胆矾,挺耳熟啊,这是个啥玩意儿来着? “这个简单,很好解释。只要在我大顺的学校里念过书,都能清楚其中底细。”
李自成一时想不起胆矾是个啥,但又不能在老宋眼前拉胯,只得多说几句废话拖延时间。 宋应星果然问道:“鄙人在榼山书院时看过小学课本,非常有新意。想必大统领所说的应该是中学课本上的内容。”
李自成点点头,“对对对,这些化学上的学问会在中学开始……啊,这个胆矾啊……” 他终于想起来了。 将加热的铁放入硫酸铜溶液中,铁就会置换出铜。 “……先生刚才所提的问题,其实是个置换反应。”
李自成说着话从身上摸出本子和铅笔。 宋应星暂时没听明白置换反应是个什么东西,看到铅笔先赞了一句,“鄙人在榼山书院也见过铅笔,此物随身携带甚是方便,随时随地拿出来就可用。听说也是出自大统领之手。”
李自成呵呵一笑,“这种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他翻开本子,开始书写反应式:铁+硫酸铜4=硫酸铁4+铜 宋应星仔细观看,琢磨了下开口道:“这硫酸铜4可是胆矾水?”
“不错,正是。”
李自成赞了一声后,慢慢解释起来。先简单说了下化学元素,又讲了讲化学反应类型和条件。 “……要一下子说清楚化学,这有点难,况且我懂得有限,暂时就能讲这些了。”
“这化学一道的学问之前闻所未闻。无论古人今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大统领果然学究天人,令宋某醍醐灌顶。”
汉代就有记载,“石胆能化铁为铜”。到唐末五代间,水法炼铜的原理已经应用到了生产中;至宋代更有发展,成为大量生产铜的重要方法之一。 而殴洲,到了明英宗朱祁镇第二次登上皇位,他们才有人把铁片浸入硫酸铜溶液,偶尔看见铜出现在铁表面,还感到十分惊讶,更谈不上应用这个原理来炼铜了。比天朝落后了一千多年。 李自成客气了一句,宋应星紧接着问道:“常见售者杂铅太多,欲取净则熔化,入醋淬八九度,铅尽化灰而去。出锡唯此道。这么说,也是一种置换反应?”
“是的,铅与醋酸可以生成醋酸铅。”
李自成瞎几把扯了一句。 醋里面除了水不就是醋酸?那么想来就是醋酸起了作用。至于有没有醋酸铅这玩意儿,已经超出了李自成的知识范围,压根不懂。 宋应星又跟大统领讨论了一会化学问题,好在都比较简单,李自成勉强能应付的过来。 老宋在榼山书院时也见识过了沁水铁(镀锡)和白铁皮(镀锌),此时大加赞赏。 锌这东西现下多叫倭铅,“以其似铅而性猛,故名之曰倭云。”
而且宋应星还知道锌的出产地和炼制方法—— “其质用炉甘石熬炼而成。繁产山西太行山一带,而荆、衡为次之。每炉甘石十斤,装载入一泥罐内,封裹泥固以渐砑干,勿使见火拆裂。然后逐层用煤炭饼垫盛,其底铺薪,发火煅红。罐中炉甘石熔化成团,冷定毁罐取出。每十耗去其二,即倭铅也。此物无铜收伏,入火即成烟飞去。”
加热用炉为长方形槽炉,炼锌罐呈圆锥形,将混匀的菱锌矿(含锌约16~17%)和煤(还原剂)装入反应罐,置于方形槽炉。 在反应罐四周垫塞煤饼到一定高度后点火。在反应罐上部用耐火泥做成兜形隔板,一侧留出通气孔,加盖,加热到还原温度以上(约1100),此时产生的锌蒸气进入兜室,在盖板内侧冷凝成锌液,滴入兜中,得到金属锌。 氧化锌的还原温度为904,锌的沸点906,由于还原温度与沸点非常接近,还原后获得的是气态锌。如果没有快速冷凝的回收装置,气态锌会迅速氧化或与炉气中的二氧化碳作用,成为氧化锌。 如明代宣德三年(1428年)就用锌(倭铅)13600斤铸造大量的鼎彝,同时亦有大量的纯锌出口到国外。但有关冶炼金属锌的文字资料却只有明末的宋应星记录了下来。 “西川有火井,事甚奇……” “熟铁锻成,熔化生铁淋口……” “骨灰蘸秧根,石灰掩苗足……”(即酸性土用磷肥;石灰淹苗足即撒石灰于秧脚,利用石灰的碱性来中和土壤的酸性,是改良土壤的有效措施。) 宋应星和李自成从饭前聊到饭后,相谈甚欢。 李自成最后说道:“士大夫之心学理学,内容干燥荒芜,等于不毛之沙漠。宋先生独辟门径,一反明儒陋习,就人民日用饮食器具而究其源,其活力之伟,结构之大,观察之富,有明一代,一人而已。”
这几乎是把宋应星捧上天了。 老宋自然惶恐不敢担当,“谬赞了谬赞了。大统领的学问才是真正的有明一代,一人而已。”
李自成感慨道:“倘若我大明士子人人皆有宋公之伟才,国事又怎会一蹶不振。多做些实在学问,少弄些之乎者也,这样才能强国富民。可惜啊……” “功名一途害人不浅。”
老宋心有戚戚焉。 李自成开始循循善诱,“还是昌黎先生说得好,‘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宋先生是当之无愧的千里马,国之中流砥柱,奈何在大明治下,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无处可使。可叹!”
老宋客气了一句,心想,短毛这就准备要招揽了吧?我到底该不该答应? 短毛虽然只是个流贼,但学识渊博,见解不凡,称的上是知己。“士为知己者死”有些夸张了,不过…… 宋应星胡思乱想之际,李自成站起来作揖,“宋先生,李某在此厚颜,恳请先生屈尊大驾,在我大顺翰林院做一院长。”
“不敢不敢,折煞了……”宋应星急忙站起来回礼。 翰林院啊…… 明代进士授官,大体与其考试成绩有很大关系。新科进士按殿试名次,共被分为三个批次:一甲、二甲和三甲。 一甲进士有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均入翰林院就职,状元授官修撰(从六品),榜眼和探花授官编修(正七品)。 二甲进士共数十名不等,授官六部主事或知州(均为正六品)。 三甲进士通常在百名以上,授官包括大理评事、太常寺博士、推官、知县(均为正七品)及中书舍人、行人司行人(均为从七品)。 也许会奇怪,怎么状元、榜眼、探花之类,授官的品级却比后面的二甲人低呢? 在明代,翰林院是至关重要的部门之一,养才储望之所,天子近侍,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封疆大吏的踏脚石。 因此,虽然一甲进士表面上官职品级低,但翰林院却是新科进士所能期望的最好待遇。 除状元、榜眼、探花之外,剩余的进士要想入翰林院,则还需再参加一场入院考试,若考中则会以“庶吉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深造。 时人称“一入翰林,便群目为储相”,意思是翰林院中的官员,都是为将来内阁阁臣作储备人才之用的。 但是翰林官们也要忍受一大缺陷,这便是他们在当上大官之前都没有实权。明代俸禄又少,人称翰林是“清华之选”,这“清”字确实一点不差,翰林院乃是“清水衙门”,翰林官们不得不做多年清官了。 明朝的文官考核官位升迁称为“考满”。即为官三年有初考,再三年有再考,再三年有通考。三次考试为期九年,考完即为“考满”。运气不好的要等九年才能轮到升迁。 举例子来说,新科状元在翰林院勤勤恳恳工作九年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升迁,他可以从从六品的修撰升为正六品的侍读或侍讲,虽然工作内容大同小异,但好歹是升官了。 就这样又过了九年,状元老爷又顺利获得了升迁机会,他可以从正六品的侍读或侍讲升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工作内容依然大同小异。但也有可能加个经筵讲宫的头衔,从而有给皇帝讲课的资格。 再过九年,状元老爷会由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升为正五品的学士。而这个翰林院学士也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了。 之后,如果内阁成员有空缺,经过上位官员的推荐,最终由皇帝做决定,这在明朝称为“廷推”。廷推成功,也就相当于入内阁了。 但是整个翰林院那么多人,官位有限,每个人都要升迁,哪有那么多位置?于是,詹事府和国子监等成为了翰林转迁之所。 例如从六品的编撰状元,他在第一次升迁过程中也可能转迁到詹事府成为一样是正六品的春坊中允,也可能连升两级成为从五品的春坊喻德,然后最终以詹事府最高长官詹事的官位入内阁。 此外也可能转迁到国子监,最终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入内阁。再者也可能倒霉点,犯了啥事被贬到地方做官或者外转到其他衙门,相当于惩罚了。 大书画家王铎走的就是上面那些路线。只是他运气不好,没等入内阁,朱由检就上吊了。 与古人所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相比,明代的内阁成员确实并没有丰富的地方行正经验,甚至可以说毫无地方经验。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明代内阁的选拔制度便不合理。 首先,翰林官属于皇帝近侍之臣,甚至可能是皇帝的老师,彼此较为熟悉,容易建立“信任关系”。而在皇权社会,再没有比皇帝信任对执政更重要的事情了。 其次,翰林们是科举考试中的最成功者,而科举考试不管怎么讲,毕竟是人类历史上所发明的最为公平公正的选拔制度。以此为任职资格,可以减少官僚阶层内部的争权夺利和内耗,也较容易得到全社会的认可。 再者,翰林官没有地方行正经验,不代表没有处理正务的经验。他们长期在中枢任职,负责起草诏书等事务,熟悉文书往来和行正运作机制。 同时,因为没有太多事务缠身,足以让有心人多年学习揣摩朝堂之事,如杨廷和、张居正、高拱、孙承宗等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还诞生了徐光启这样学贯中西、文理兼备的人才。 最后,这些翰林官们没有在地方从正,也就与地方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瓜葛,他们执正后又要对自己的家乡避嫌,反而能“一碗水端平”,更平衡地处理各方关系。 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后面开始的内阁制度,挽救了被朱元璋奇葩制度设计所坑害的王朝,使明代得以延续了两百七十六年。 宋应星连续考了近二十年都没中进士,更别说去翰林院了。 只是,翰林院院长又是个什么职务? 望文生义,大概就相当于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了。 这可就离内阁一步之遥,由不得宋应星不激动。 说到这个官职名称,李自成实在想吐槽。 那帮人懒得改文言也就算了,连古官职名称都要延续。这就经常把人弄的看求不懂。 明宪宗朱见深时有个人官职是洗马,他请假回家途中住进驿站。 驿丞问他,你既然是洗马,那你每天要洗多少匹马呀? 对方戏谑回答:“勤则多洗,懒则少洗。”
“洗马”一职古已有之,是太子的侍从,在太子出行时骑马为前导。 还有“国子监祭酒”等等,都算挺大一官, 弄不懂这种一味崇古的做法有啥意义。 给宋应星许了官职,李自成又说道:“自古秦汉唐宋元明,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大顺对于大明来说,也是如此。老朱家治理不好天下,就该退位让贤。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也该由宋先生这样的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才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