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共开科取士24814人,其中湖广1500余人,具体到湖北8府61县共中进士1009人,这比例够强。 黄州府9县就有393人,而麻城一县就达136人。 “楚士大夫仆隶之盛甲天下,麻城尤甚。梅、刘、田、李,强宗右姓家僮不下三、四千人。”
崇祯十四年,梅之焕病逝。没了他的镇压,未及两年,麻城即发生“里仁会奴变”。 奴仆们“聚众叛主,城中大乱,乡野亦起兵数万。”
官兵镇压时,正好张献忠杀过来了,于是那五六万人都投了八大王。 被称为“杀人魔王”的张献忠,在麻城的表现是“献忠终未戮城内一人”。 几万麻城人后来跟着老张去了四川,以至于两百多年后有“今蜀南来自湖广之家族,溯其往始,多言麻城”的说法。 当然,还有一部分麻城人是因为清廷“湖广填四川”过去的。 为啥迁麻城人呢,或许是因为这帮人太不安分。 从清军到达麻城起,这里的人断断续续跟鞑子干了三十年。 因为麻城旁边就是大别山,有地利。 康熙十二年、十三年,因为吴三桂造反,刚消停不久的麻城人又跟着响应两次。第二次的头目曾经是李自成部下。 两次起义都被“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龙镇压了。 不管是梅之焕还是于成龙,他们都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从火星人的角度看,他们都是国之栋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连梅之焕的外孙、四部尚书李长庚的侄孙李中素,也曾加入过农民军。只是人家后来幡然醒悟,跑去做了于成龙幕僚。 原历史线,梅之焕面对天下变乱迭起,官军缓不急用的危局,自崇祯七年起,“即请于江西、南赣两抚军处,得大炮手数百,自馆谷之。又购红衣炮于粤东。扩沈庄旧居,筑垒濬渠,堡曰‘护生’,与邑城犄角。远近避贼者聚居之,乡人壮勇者练为兵。又募深山杀虎药弩手数百,皆月饩之。大炮备城守,药弩伏关隘……” 老梅自费养兵,置办的火炮都有上百门,自家庄子比绝大多数县城的防御都强。 当然,眼下还没有那么强。 梅之焕被撤职时已经四十八岁了,但还没有儿子。 为这事他很着急,在回乡路上就找了房小妾,到老家后又四处找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他生孩子。在乡里惹了不少非议。 今天正是老梅独生子满月的大好日子,周边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沈家庄。 一是为祝贺,二是为流寇路过一事商议对策。 四天前一队贼兵到了麻城,瞬间惊动四里八乡。你说这帮贼寇不去打襄阳发财,跑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结果贼兵没停留,直接一头钻进了大别山。众人一头雾水,没听说有官军追赶啊? 麻城知县蒋煜不敢乱做主,静等梅大乡绅发话。 其实论地位,梅之焕二叔女婿、历三朝先后任四部尚书的李长庚更尊贵,但老李不爱出头,一切事宜都听梅老弟安排。 梅之焕刚和众人说已经召集了自家奴兵八百人,外面家丁急匆匆跑来报信。 又一队流贼到了麻城,看上去比上一队更强。 众人惊慌之际,外面骚乱起来。 李自成到了。 沈家庄根本没法抵抗。八百奴兵简直就是乞丐,再加上梅氏两百来个家丁也没用啊,大顺“御林军”可是五千多人。别说骑兵、炮兵,只出半哨步兵都能屠了沈家庄。 短毛大统领乐呵呵的走进大厅,拱手道:“久仰久仰!”
梅之焕冷着脸一摆手,“请坐!”
李自成环顾一圈,看向梅之焕,“梅老先生,崇祯三年我在陕北米脂县当驿卒,那时老先生带兵入京勤王,我三叔被抓了壮丁,死在半路尸首都没拉回来。”
梅之焕眨眨眼,没接话。 李自成叹口气,继续道:“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啊,又不愿意饿死,只能做贼了。”
梅之焕还没说话,隔壁桌站起来个人,“不能吧?陕西饥荒是真,可你怎么也不至于饿死。”
李自成转头一看,拱手,“这位老先生……” “老夫南直隶苏州府冯梦龙……” “哎呀!”
李自成赶紧站起作揖,“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鼎鼎有名的“三言二拍”中《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就是由冯梦龙编著。 冯梦龙和麻城人刘承禧交好,这次千里迢迢来看望老友,不想遇到了短毛大统领。 刘承禧是武进士,世袭锦衣卫指挥,与明嘉靖朝著名内阁首辅徐阶的曾孙女结婚。被罢官后流连于古玩书画,醉心于秘籍古器,特别嗜好图书收藏。 一次,刘承禧从岳父、著名文士徐文贞(即徐阶之孙)家中拜读《金梅》手稿后,爱不释手,就将全文抄录一份,校对无误后带回麻城。 袁宏道、袁中道、沈德符、冯梦龙等人相继拜读,大为赞赏。 万历三十八年,刘承禧亲携抄录的《金梅》全本到苏州刻印成书,这便是《金》的首刻本,也是最珍贵的刻本(庚戌本)。 对了,老刘家也是麻城望族,奴仆上千。 李自成和冯梦龙一顿攀谈,在座众人大眼瞪小眼。 老冯当然没见过短毛大统领,但是早已耳闻。 《故事会》、《知音》、《读者》、《作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生活月刊》、《中华诗词》、《曲艺》、《天朝时报》等等刊物在江南行销甚广。 冯梦龙赚取的稿费都有上百两银子了。有些是他自己投稿,有些是报刊自行摘抄,大头是翻版印刷老冯的书给的版权费。 银子送到时冯梦龙都惊呆了,这年头居然还有版权费这东西? 老冯大概是历史上最知名的职业作家第一人。早年科举不顺,他索性一头扎进通俗文学怀抱,才发现天地之广阔,于是收民歌,编小说,改戏曲,做出版,一生著述等身,打通市民文化各门类。 其代表作《警世通言》便是最早刊行于金陵兼善堂,通过南京书商之手,为世人贡献了白娘子和杜十娘两个著名文学形象。 不过冯先生虽然混了文学圈,却始终没忘记职业写书人的本分,也会应书商之邀,写写实用书挣钱。比如《春秋衡库》、《春秋别本大全》之类的应举书,就是应考试经济之需而作。 书市大兴,书商、作者赚得盆满钵满,当然也免不了宵小之辈的觊觎。 盗版便是令写作者最苦恼痛恨之事。 冯梦龙就抱怨:“吴中镂书多利,而甚苦翻刻。”
这年头没有版权保护法,可不代表没有意识。最简单的办法是在出版的书籍上加警示语,或大骂翻刻者乃中山狼之流,或诅咒盗版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盐。 狠一点的直接上官府打官司,杰出代表便是戏曲家李渔。为了维护自身权益,他干脆搬到南京,直接面向盗版商宣战。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
这就是要拼命了。 不过终归时代所限,文人们既无缚鸡之力,又无法律撑腰,哪里敌得过众多浑水摸鱼之人呢? 盗印虽然侵害原作利益,但盗版商也帮忙打响了作者的名气。 还是那个李渔,每每有新作问世,不消几天,金陵各书坊就已遍布其书,把他“湖上笠翁”的名号打得家喻户晓,甚至远达东洋。 日国学者就说:“德川时代之人,苟言及中国戏曲,无不立举湖上笠翁者。”
这样说来,明代如此多的书籍能够流传后世,倒也不能否定盗版商们的些许功劳。 盗版商人也是很挑剔的,能畅销、有潜力的作者才能赢得他们青睐。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作家成功的标志。 想必袁宏道深有体会。年轻时籍籍无名,想要出书只能自己印,刚出道时的著作自费出版,印成后也只能送给亲友。几年后慢慢有了名气,书商找上门,终于一脚迈进商业圈,作品也流传更广。又过了几年,刻印的《潇碧堂集》卷首已经有了“书种堂禁翻豫约”的版权声明,可见已成为盗版商目标,这就算是被认证为名作家了。 尝到了出版的好处,袁宏道一发不可收拾。史载他往往刚一写完大作就付梓印刷,不但积极配合书商要求,刊刻前还先广而告之。从万历二十五年始,每年都有刻本问世,这样的密集程度,就是要向文坛宣传自己,打响湖北公安派的名声。而这一切若是没有明代发达的出版业支持,无疑是不可想象的。 明代,起初福建建阳出版业最盛,万历以后江南出版印刷业独占鳌头。尤其是出自金陵苏杭一带书籍已占全国七成。 绝大多数是木板印刷,少部分木活字、铜活字。铅活字也出现过,大概因为没油墨的原因,自己淘汰了。 之前大顺军从上党撤离时,把出版社、印刷厂迁到南京一部分。以大顺的造纸、印刷技术水平,吊打全天下,所以那会儿为了在江南站稳脚跟,还给三山街书坊、唐家书坊、扫叶山房等十几家大商号入了股,少则几百两,多则几千两。光投钱不拿分红。 毕竟大顺出版的一些东西属于擦边球,容易遭到官府打击。交些保护费省事。 这么一支异军突起的势力足够令人瞩目,再加上张养默等人的地下工作,很多有心人都清楚那些报刊是“流贼”搞出来的。 冯梦龙就知道。他甚至还看过署名赵德胜的几部书。 所以,短毛又不是普通酸秀才,怎么可能因为落魄到吃不上饭而造反? 李自成胡乱吹牛的事干太多了,管他别人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