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拜会李自成的是张岱。 一个多月前小张刚在旅顺见过短毛，这次又巴巴的一路追来是受了二叔嘱托。 他先拿出一件南宋官窑酒匜孝敬，李自成说别来这一套，我忙的跟什么似的，没空跟你风花雪月。 张岱讪讪，收起古董掏出了他叔孟津知县张联芳（字尔葆）的一封亲笔信。 李自成接过一看，不由唏嘘不已。 老张六十岁的人了，没几年好活，其实并不愿意担个“投贼”名声。只是一来短毛先以神棍身份出几万银子修孟津河堤，免了场大灾；二来顺军占据黄河北岸后确实做到了百姓安居乐业。老张先入为主觉得短毛这人不错，当然最主要他收了短毛不少好处，所以之后就稀里糊涂跟大顺虚与委蛇了。 眼看大顺军一拨一拨的渡河南下，老张听说大顺要跟大明开战，又有传言说大明要干死短毛，总之无论谁干谁吧，开战是不可避免的。尤其短毛领军往江南开去了，会不会直接打到他老家？ 老张清楚明军不可能干的过顺军，那以他宝贝儿子的做派将来难免会被镇压。正好他也想保留个名节，就写信跟短毛说，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知县，但认识的人物着实不少，我可以写信劝说他们投顺，但我不投，我自挂东南枝，只求能保住儿子一条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儿子是怎么回事呢？ 老张家发迹很早，但从爷爷辈开始说吧，他们家的情况基本就是明末士绅土豪代表。 张岱爷爷张汝霖典试山东，因考中的举人出现文章抄袭而被弹劾罢官。内情大概缘由他老丈人为浙党，但身居内阁首辅搞不动，只能先把女婿拉下来。 张汝霖没有过深地卷入晚明的党争之中，他弟张汝懋就没有这样幸运了，新皇上位后被定了个阉党。 张岱跟二爷爷张汝懋关系很好，所以这或许也是小张同情阮大铖的一个原因。 另外，张汝懋儿子张炤芳的老丈人也是所谓阉党。 张家在张汝霖、汝懋兄弟两进士一代是最繁盛时期。后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张岱父辈十兄弟只有一个进士一个举人，但凭着祖荫个个过得潇洒无比。 他爹仅是个秀才，五十多岁时总算熬了个副榜贡生的身份，去鲁王府里做了个长史。这也是张岱后来要拥立鲁王的原因。 他二叔就是张联芳张尔葆了，举人，大明屈指可数的古董收藏家。举个例子，那年还是淮扬巡抚的李三才准备花一百两银子买个铁梨木古几案，老张出银二百两截胡，李氏大怒，亲率飞骑追赶，后来见到船上有当朝首辅朱赓的“勘合”，遂不敢追问而返。 他三叔张炳芳，虽然考科举不行，但擅交际，会来事。给地方官做了几年幕僚后去京城闯荡，谋得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小吏职位，主要干些抄写、跑腿的活儿。咋一看地位是不高，但人家是在内阁上班呀，宰相门前三品官，那真是财源广进达三江，少说也搞了几十万。 可惜好日子被他九弟张焜芳搞砸了。 张焜芳是兄弟们中唯一的进士。 话说有个巡漕御史贪墨了几十万银子，老九上书弹劾，本子肯定要过内阁，他三哥一看生意来了，当即扣留敲了贪官一笔钱。 老九左等右等看朝廷没反应，于是继续弹劾史范顺便说怀疑有人袒护。这次捅了上去，史范被抓。老史在狱里想着是不是当哥哥的嫌我送的少然后让弟弟整我，那就鱼死网破吧！他不光点了老三，还揭发了张岱另一个叔贪腐之事。 兄弟们反目成仇，一地鸡毛…… 这桩龌龊事要过几年才发生，而且跟党争有些关系，差点牵连成大案。 再来看个张岱十叔张煜芳。 老九老十俩兄弟一母同胞，老九于崇祯元年中进士，当时官府送来报捷的旌旗和匾额，老十癫狂的将旌旗撕裂送人作裤子，将旗杆锯断作柴火，将匾额作猪圈围栅…… 老九带着母亲去福建做官，某天老十心血来潮也跑了过去凑热闹。 小弟在哥哥书房看到一份武举人告某人的状子，直接大喊大叫让哥哥把举人抓起来。 哥哥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办，可弟弟却嫌他签发文书太磨蹭，说直接把人抓回来就好了。 人抓来了，弟弟先让衙役打对方板子然后又把举人送进死牢。 哥哥说总要有个罪名吧，弟弟说我就看他不爽，要个毛线罪名。 最后弟弟终于坦白说“他没得罪我。可绍兴武举张全叔与我有口过，今痛责此人，使其知武举也是我打得的。”
他哥听罢哭笑不得，就将可怜的武举人放回家了。 武举不同文举，被士大夫认为是“贱业”，打了也白打。像熊廷弼就是武举出身被欺负的不行又跑去考了文进士。明中后期仕宦之家若有子弟考武举，老头子们除了痛骂孽畜自甘下见外还恨不得断绝父子关系。 那个张家老十到崇祯十三年捞了个岁贡士身份赐进士，这种走歪路的算野鸡进士，进士名录不登记，但也可以做官。 就从他无端端痛打武举人的做派看，能是好官吗？在任上果然够嚣张，终于触犯众怒，被弹劾罢官。 他在回乡路上经过淮安，这时二哥张尔葆已经离开孟津，跟着史可法混，正驻扎淮安。眼看弟弟被气的得了肝硬化腹水，就安顿下来调养。可那个混蛋见医生就骂医生，见药就骂药，见送柴米的人就骂送柴米的人。张尔葆没办法，就叫这位弟弟亲自惩罚下人出出气。弟弟就白天打、夜里打，直打的那些大夫、下人皆逃命而去，自己终于也一命呜呼了。临死前还跟二哥要求给他来个紫砂壶棺材，用松脂灌满，把他做成琥珀，“不亦晶莹可爱乎？”
奇葩！ 张岱其他叔叔们除了一个出家当和尚，其他都是混吃等死的纨绔，不稀说了。 到了张岱这一辈兄弟更多，可是这一大群人中不但没有一个进士出身，连个举人都没有。到明亡时，张岱还是个年近半百的秀才公。 上一辈好歹还出门挣点钱，这辈一个个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说他们穷奢极欲一点不夸张。谁让家里钱多的花不完呢？会投胎也是一种本事啊。 张岱已经够会玩了，完全可以说一句哥什么没玩过？偏偏他堂弟，也就是张尔葆独生子张萼更会玩。 有人把张萼比作“鱼弘四尽”。讲的是鱼弘在郡县为官时常常做到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离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麻尽。意思是祸害一方。 张岱也说这个弟弟“穷极秦始皇”。 张萼感到人生无趣时，南明弘光小朝廷覆灭，鲁王亲临张家监国。 张萼趁势混了个官职居然还嫌小不满意，说老子要做就做大将军。操作一番后还真就带兵了。 “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玩过了，就差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我死了就把我扔在钱塘江边吧。”
然后他就如愿以偿了。 老张家风光数十年，族人不管是阉党还是所谓清流，个个搞钱本事一级棒，而且有间接死于流寇之手的有死于鞑手的也有做鞑官的，他们这家完全就是明末士绅大户代表。 那个做鞑官的是张岱堂弟张陛，值得提一下。 崇祯十三年山阴大饥，张陛出米五百石赈济，惹的他妈大发雷霆。白花花的大米都散给了穷人，造孽啊！ 张陛在赈灾之后得到朝廷嘉奖，以贡生的身份做了翰林侍书，其实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九品小官。这也是张岱那么多兄弟们中唯一一个做了官的。 鞑子来了张陛又做了鞑官，到吴三桂起兵，本已辞职二十多年的张老汉又再次出山随军前往平叛，干了几年死在任上。 张萼和张陛两兄弟一个抗鞑而死一个为鞑尽忠，你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张萼欺男霸女坏事干了一箩筐；张陛不顾老母反对给穷人放粮，你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明后期大抵而言，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当历史处于大转折时期各种人物的表现往往显得千差万别，很难准确纳入一定的模式。 张岱作为长房长孙，一边背靠祖荫吃喝玩乐一边对这个大家族的朽烂感到无比痛心。 他虽然没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家族传承吾辈责”，却也固执地抱守着一个信念：“公侯之家，必复其祖！”
小张认为一定要在自己身上实现家族的振兴。可他如今三十多岁了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大顺崛起势不可挡，按短毛规矩，老张家那帮公子哥能活下来的不知会有几人，他们能不慌吗？ 张岱二爷爷张汝懋跟同科冯铨、周延儒书信往来不断，又询问张慎言在短毛治下过的怎么样…… 因为张尔葆跟短毛略微有些交情，于是就让他出面探探口风。 李自成不管他们到底有没有打什么算盘，看到张老头为儿请命还是挺感慨的，当即抄诗一首送给他——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张岱看着诗更感慨了，短毛仅凭“可怜天下父母心”几个字就压倒了多少文人墨客。 李自成放下笔，开口道：“小张，我本来打算年底或者过完年再发文布告天下，既然凑巧你来了，我不妨先跟你交个底……” 话说地方官们往往为了自身利益谎报灾情，比如最具代表性的乾隆年间“甘肃冒赈案”，无灾报有灾，小灾报大灾，最终上千万银子进了私人腰包。明代虽然没出过那么夸张的案子，但方式没多大区别。 比如崇祯三年至崇祯五年，河南降水正常偏涝，可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却称这三年他老家河南分别为旱、旱与大旱。几乎等于瞎扯淡。这个例子不大好，只为说明情况。 当然，明末小冰期啊旱灾啊什么的确实存在，这个不能否认。 论起来以天朝地域之广，哪年全国上下皆无灾害反倒稀罕。不止明末，再过八百年灾害都不可能消失不见。天灾既无法避免，其实也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朝廷没有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那就惨了。一味强调天灾无非是在规避人祸的伤害烈度。 未来崇祯七年至崇祯九年的三年间，旱灾涉及区域很小，总体看灾情呈零散发生的趋势。但凡修点水利设施，那就根本称不上灾了。可惜的是几乎没有。 崇祯十年开始旱蝗灾害就逐渐严重了。先是旱灾覆盖了山西大部、陕西西部，接着崇祯十一年的大旱覆盖了河南（不包括汝宁府）、山西、陕西、山东及南直隶的沿海地区；崇祯十二年旱灾在东南沿海稍有收缩，却将北直隶包括在内；崇祯十三年，灾区扩展，北方全部及江南部分沦为旱区。 如果想拯救成百上千万的饥饿人口，李自成至少要赶在崇祯十年左右占领相关灾区，大修水利设施。 水利设施当然重要。灾年土豪们之所以饿不到，一来人家有存粮二来名下不缺能浇水的好田，就算不下雨也不会耽误多少收成。 尤其这年头地下水资源丰富到爆，北方平原挖个四米来深的井都够了，水哗哗的冒；南方更不用说，平地都会冒水。可你不能指望老百姓自己去打井挖渠抗旱，没有衙门组织很难的。 所以大顺不能再磨蹭，从南洋、高丽、日笨买粮食远远不够，最主要的还是抓紧时间开疆拓土预先组织抗旱救灾。说人定胜天大概有些狂妄，但通过努力不让人饿死还是可行的。与其让他们白白饿死，不如送去美洲安居乐业，哪怕路上死一半，也有几百万能成功登陆。再苦一苦百姓，骂名短毛来担…… 这也是李自成现在改变主意急于出兵的原因。 年底前把大明机动兵力收拾完，一般城池可以暂时放着不攻打，乡村必须占据。 等拿下襄阳做个临时都城，李自成发起全面总进攻前准备再来个“大赦天下”—— 土豪劣绅们解散奴仆，烧掉卖身契，转而改雇佣制；自查不法行为，将强取豪夺获得的利益赔偿苦主或者缴纳给大顺；修桥铺路赈济穷苦；囤积的银子兑换为大顺纸钞…… “……只要他们能全部做到，大顺会既往不咎放这帮人渣一条生路。”
“嘶……”张岱听完倒吸三口凉气。 短毛真是异想天开，这跟要人家的命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