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小鱼听留白赶自己,却是笑,站起身,却没离开,主动凑过去想要和留白亲近一下,被留白嫌弃地作势举起缝针要扎,才推开。
出了门,蔺小鱼转向后面的穿廊,恰好看到一个罩着浅蓝斗篷兜帽的女子从东院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 碰到一起,蔺小鱼便停步,朝女子施礼。 这是暖娘。 当初在明州的时候,是一起住在一个院子里的。 回到金陵,暖娘就与大人疏远了,还成了学校里的女先生,蔺小鱼对此挺羡慕的,她可一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先生,也因此再次觉得大人那么好,暖娘想如何了,就如何,这若是放在别家,抛头露面当先生,怕是要被打死了。 见是小鱼,暖娘也停步,轻声招呼:“鱼儿。”说话露出脸庞,蔺小鱼看到,也觉得……不知如何形容,就是……感觉更漂亮了,更……像个女先生了。 想要回话招呼,到底也只是张了张嘴,朝后面指了指。 暖娘点头:“是啊,有课程要上,你……最近可好?”
蔺小鱼点头。 暖娘其实都有些分不清这妮子到底会不会说话,也就小心应对着,招呼几句,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是告辞一句,先行离开。 另外两个仆妇其实想要和这位大人身边的亲近人儿多招呼几句,可惜,见暖娘离开,也便只好跟着。 蔺小鱼目送暖娘走远,自己则重新来到后面院子。 东厢那边,这边女子们倒是很快都吃过了饭,来到正屋前,蔺小鱼就听到了屋内的说话声。 走进门,来到西屋,声音更清晰:“……爹,你怜惜怜惜奴奴……” 蔺小鱼下意识停步。 这,有点不对。 不过,想想这青天白日,西屋又是书房,周围还站了一群,能有什么? 穿过外间的茶室,来到里面书房,果然没什么……不过……也有什么,主要是,众女簇拥下,一个妇人匍在宽大的书案上,漂亮的衣袍铺开,像一朵盛放的大花,又像一只乖顺的猫儿,正拉着旁边随意翻书的自家大人一只小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很是让人怜惜的样子。 然后是自家大人话语:“乖乖的。”
妇人便安静下来,却还是不舍得放开那只小手。 朱塬翻了一会儿,找到一篇,念出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念完看向一旁拉着自己小手的妇人:“感觉怎么样?”
有着一张白皙瓜子脸的妇人眨了眨眼睛,又连连点头,红润的唇张了张,说道:“奴奴……是‘摇落’。”
朱塬笑着在女人脸庞上捏了下,好似没头没尾地又来了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摇落迟疑了下,这次听懂了,顿时吓得哭了出来:“爹……是奴奴不好……” 朱塬竖指挡住女人嘴巴:“停。”
摇落便停了下来,却还是眼泪汪汪。 朱塬无奈,拿起那本身边女人们校对过的《庄子》,来到外间,看到蔺小鱼,示意了下:“小鱼来陪我。”
说着坐上窗边的矮榻。 本来在里间书房的女子们又流水一样跟出来。 朱塬在矮榻上做好,把书摊在面前的小桌上,等蔺小鱼挨过来,也问:“刚刚一句听懂了吗?”
蔺小鱼眨着眼睛,摇头。 就听到……一条鱼,叫什么,嗯,忘记了,反正,好大…… 不过,不懂就是不懂。 蔺小鱼知道,大人也是不介意她不懂的,何况,她私下里也一直都在认字呢,都已经会背好些诗了,她觉得那些诗很好,但对刚刚这……还体会不出来。 丫头摇头,朱塬笑着伸手过去捏了把妮子白净的脸蛋,重新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一篇《逍遥游》,重新念了刚刚一句,摇头略带沉醉地感慨道:“只是一句,壮阔,苍茫,瑰丽,渺远……是谓‘逍遥’也!”
蔺小鱼陪着点头。 就觉得吧……自家大人能一下用好几个词…… 好厉害。 朱塬念了一句,就不想自己继续,转向旁边:“谁知道这一篇,来念给我听。”
其中几个正迟疑间,已经有一个挽着流云髻的女子开口上前:“大人,让女儿试试。”
朱塬指了指对面:“上来。”
女子小心曲着腿上了矮榻,双脚刚抬起,旁边立刻有女子上前,帮她脱掉了鞋子。 只是,脱鞋的时候,其中一个故意把女子裙摆向上撩了撩,好像担心别人看不到一样,女子也注意到对方动作,想要缩脚,却被拉住,又不敢太大动作,表情里顿时多了几分忐忑。 朱塬看过去,这姑娘是个子比较高挑的一个,接近一米七,关键还是双脚,不仅没有缠足,还显得有些大,大概能到40码,然后就被抓住了破绽。 还是小猫打架。 不过,朱塬却是开口,笑着道:“我喜欢女子双足自自然然的,这样才是好看,不过,缠足了的,我也不讨厌,都是可怜人,当时肯定很疼。我一直想着,以后尽量推动朝廷制定政策,不许百姓再擅自给女儿家缠足。”
这边说着,女子已经上来,跪坐在对面,朝朱塬施礼:“大人是个仁义的,女儿……是挑灯。”
朱塬欣赏着对面姑娘很显端庄的气质脸庞,缓缓道:“‘醉里挑灯看剑’,稼轩一句,也是千年。”
挑灯小心伸手,接过朱塬手里的书本,一边道:“女儿也觉,大人给这名字,最好呢。”
“不过,其实我更喜欢稼轩的另外一句,你猜猜。”
挑灯想了下,试探着轻声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朱塬摇头,笑道:“对了,也多了。”
挑灯微笑:“多些好呢,大人,多些……热闹。”
“是啊,我喜欢热闹。”
朱塬也笑,又道:“我这算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
说起来,那首《丑奴儿》,真是巧,也是稼轩之作。 辛弃疾! 请收下我的膝盖! 挑灯道:“大人心里想的,女儿体会不到,也不敢太过揣摩。”
“我想的啊……”朱塬自己感慨了下,摇头:“……我自己想的什么,都快不知道了。”
“大人那《经济之学》开万世先河,足以撑起天下另一条腿,女儿看来,足够了。”
“够了吗?”
“够了。”
“不够,不够,”朱塬摇头:“不过,你肯定不懂,而我也不想说。”
关于‘经济之学’,朱塬私下里,其实一直在推导,一直在深思,其实,已经思考到了另外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朱塬不想说了。 反正,只是‘生产’和‘分配’,已经足够撑起华夏的另一条腿。 现在,朱塬只想‘沉迷女色’。 对。 沉迷女色。 于是示意对面:“念,要有感情一些,要符合我的情绪,不能出错,反正,不好了,我就惩罚你。”
挑灯带着笑:“大人要如何罚女儿呢?”
“吊起来,打。”
“那女儿要小心了,”挑灯显然并不太怕,示意手中书卷:“开始么?”
“嗯。”
于是,茶室里念诵声音响起,缓缓的,轻轻的,干净的女声,又带着抑扬顿挫。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等挑灯念过一遍,朱塬准确抓住了最后一句,跟着道:“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大意是说:卓越到极致的人,往往能够超脱物外,不会再追求世间凡俗的功名利禄。 这也算《逍遥游》的立意。 挑灯听到朱塬这么说,附和道:“女儿觉得,大人已是有此境界了呢。”
“你觉得这样好吗?”
挑灯想了下,谨慎道:“女儿不敢乱说。”
“不好,”朱塬道:“这不是太好的,因为,这壮阔渺远的意境背后,其实是一种极致的悲观,庄子看到了天地之大,而在天地之下,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每个人,其实都只是一种偶然,我们只是很偶然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将来也必定很偶然的离去,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
挑灯道:“大人说的,女儿……都有些怕了。”
朱塬笑起来:“那就不说了,没理由也让你们不开心。来,再念一遍。”
“嗯。”
等又一遍结束,朱塬道:“致用斋那边前些日子还问起,《山海经》系列已经结束了,明年该做什么,现在刚好,就是《庄子》了。不过,嗯,得找人写几篇文章,放在《大明月刊》上,造势一下,先让大家知道《庄子》有多好,一篇《逍遥游》,是多么的壮阔,多么的苍茫,多么的瑰丽,多么的渺远,这样,别人才肯买啊。”
朱塬转眼回到商业思维,这下,对面的挑灯是真不懂了。 只有蔺小鱼还是笑着。 像个小傻子。 因为,麻袋能感受到,自家大人似乎又高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