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翌日落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阳光透着烟青色艰难地透下来,雨滴噼里啪啦地从树叶缝隙中挤出。  食盒被厨房的人放在假山附近,青粟去拿时,雨水已经落了下来。  姜亦棠吃了一顿不冷不热的早饭。  青粟心中窝着气,低头不说话。  屋中只有姜亦棠和青粟两人,姜亦棠想到昨日谢玉照的话,轻声道:  “再忍几日。”

青粟听见这话,抹了一把脸,仓促地抬头,她替姑娘不值,双眼都忍不住有点红。  她不解姑娘的话,想问什么,又忍了下来,转而道:  “奴婢去热饭,嵩榕院那位还在等着。”

对于嵩榕院的事,青粟忽然积极了不少,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位贵人早点好起来,让如今冷眼对待姑娘的人都后悔去!  姜亦棠没有拦她。  只是往日落雨少,颂桉苑里不会刻意存伞,所以颂桉苑一共就有两柄油纸伞,那日姜亦棠丢了一柄在嵩榕院,现在姜亦棠和青粟不能一同过去。  姜亦棠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装好的热水,将油纸伞夹在脖颈间,用头和肩膀控制住。  她艰难地出了游廊,刚走了一步,就感觉到头顶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姜亦棠不由得愈发歪了歪头,肩膀也同时往上使劲,生怕油纸伞不慎地落下来。  一路艰难地赶到嵩榕院,等到了游廊下,姜亦棠才陡然松了口气。  她环视一圈,丢在嵩榕院的那柄伞还在窗台上,姜亦棠将手中的伞也抖了抖,一并靠墙放下,她刚要拿手帕擦擦脸颊,动作倏然一顿。  姜亦棠心虚地想,如果她狼狈一点,谢玉照应该会更惦记她吧?  对前世的下场心有余悸,姜亦棠最终还是没擦掉不慎落在脸上的雨滴,甚至,她还颇有心机地拨弄了下脸边稍湿的一缕发丝。  搞完这些小动作,姜亦棠有些臊。  她不敢再刻意,忙拎着食盒进去,室内一贯的冷清,谢玉照早就醒了。  姜亦棠抬了下眼,就很快又低下头。  谢玉照是靠坐在床头的。  姜亦棠心中闪过一抹浅淡的狐疑,前世谢玉照有好得这么快吗?  姜亦棠记不清这些细枝末节,只好作罢不想。  谢玉照听着外间的雨声,他确定刚才只有姜亦棠一人的脚步声,再见姜亦棠手中艰难拎着食盒和热水,他猛然剧烈地呛咳了两声,身子都跟着轻颤。  姜亦棠吓得立刻放下食盒,上前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脸上忍不住的惊慌:  “谢玉照!”

好半晌,谢玉照的咳声渐渐变小,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闭眼许久,才哑声:  “青粟没有陪你?”

谢玉照下意识地抬手,替女子顺了顺脸侧的发丝。  有心想替女子擦干,但刚升起这个念头,谢玉照就想起,他卧病在床多日,哪里来的手帕?  而且,就算有,他又敢给姜亦棠用吗?  谢玉照眼神暗了暗,稍有晦涩。  姜亦棠心虚地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的情绪,她呐呐地说:  “上次我把伞落在这里了,院中现在只有一把伞。”

前世后来被幽禁的经历,让谢玉照情绪很少有波动,但如今谢玉照仍不住微冷脸色。  他想起那日青粟意有所指的话。  厨房不让颂桉苑去厨房领饭,谢玉照不意外颂桉苑相当于和嵩榕院一样被封禁远离,贪生怕死是一回事,但尚书府会不知颂桉苑的情况?  明知落雨,但凡上心,雨伞连同食盒就该一同被颂桉苑拿到,何至于连把伞都不多给?  说到底,是不曾上心。  底下的奴才惯来会揣摩上位者的心意,府中的主子不作为,底下的奴才自然看盘下菜。  谢玉照隐约猜得到尚书府的想法。  他父皇和母后是互相扶持的少年夫妻,在父皇登基前,母后陪着父皇受了不少苦,父皇登基后,不过三年,母后病死宫中,父皇自觉愧对母后,将一腔愧疚和爱意都投入他身上。  他是嫡长子。  六岁时就被封为太子,一直居住东宫,被父皇亲自抚养照顾。  父皇膝下有皇子八人,除去年少不知事的七八皇子,谢玉照甚至敢说,其余六位皇子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在父皇那里的荣宠。  只是人心会变。  津垣十七年前,父皇的确对他荣宠过甚,但在津垣十七年后,谢玉照渐渐感觉到来自父皇的防备和隐晦地试探。  父皇越发年迈了,他和许多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一样,开始眷念权势,忌惮起越发长成的皇子。  甚至,父皇开始在朝中重用其余皇子,用来和他抗衡,避免他在朝中势力一家独大。  但父皇终究是老了。  他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十四年,在其余皇子看不见前路的时间里,足够许多大臣默认他就是下任登上那个位置的人。  他的母族是仲孙氏,闻公府。  当年他母后陪父皇共度风雨的情分,让父皇善待闻公府,后来怜惜他年幼,唯恐旁人怠慢他,父皇又默认闻公府发展,到后来,他的储君之位,已然不是父皇想废就废得了的。  父皇推其余皇子上位的时间太迟,早就不可能和他形成势均力敌的情势。  但底下的朝臣看出父皇的态度,心中自然会生出别的想法,如今他染上天花,更是被赶出东宫。  一位性命危在旦夕的太子,足以让许多人重新考量朝中的形势。  闻公封地远在陵阳,这也是他最后为何会到尚书府的原因,否则,他就该去闻公府。  他和闻公府的利益相同,闻公府只会比父皇更担心他的病情。  姜昃旼被迫接纳他,既希望他病好,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犹豫不决下,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否则只凭姜家老夫人的哭闹,又岂能阻止得了姜昃旼的决定?  只是如今有个名头,姜昃旼恰好顺坡下驴。  到时,他病好,得记尚书府的恩情,哪怕养病中有所怠慢,也是姜尚书迫不得已。  若他病故,姜昃旼也可借此在其余皇子那里洗清自己,做投名状。  谢玉照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轻讽。  但是姜昃旼没有想到,父皇会二下圣旨,斥责尚书府办事不力。  父皇年迈,的确开始忌惮他,但是二十年的父子情分,父皇又怎么可能允许旁人怠慢他?  这一道圣旨下来,姜昃旼立刻将姜安於送进了嵩榕院,根本不顾姜安於刚受了杖罚。  后来,姜亦棠被老夫人寻去谈话,让她多来嵩榕院看顾,姜昃旼未曾阻止。  姜亦棠只当尚书府薄情,当老夫人舍不得姜安於劳累。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同样是姜昃旼对他的卖好。  如果姜昃旼连尚书府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了如指掌,他的这个尚书也就做到头了。  哪怕姜昃旼不知,从姜亦棠后来可以自由出入嵩榕院这一事中,也完全能够猜到他的心思。  前世,他顾念姜亦棠的身份,忧尚书府一旦倒台,她会在京城处境尴尬,未曾针对尚书府。  直到见到女子最后一面,开始秋后算账,他才将尚书府归到三皇子一脉,一同抄斩。  现在想想,到底是晚了些。  谢玉照忍住咳嗽,他接过姜亦棠的手帕,替她将脸颊擦干净。  谢玉照神情专注,动作格外仔细,不曾弄疼她一份。  姜亦棠忽然有点臊得慌。  前世谢玉照根本不曾亏待过她,她有必要这般算计谢玉照吗?  半晌,姜亦棠小声嗫喏:  “我没事。”

谢玉照不语。  等吃完早饭,姜亦棠没有离开。  十五请安后,姜亦棠都会在嵩榕院待很久,谢玉照不能起床,她不在的话,嵩榕院就只剩下他一人。  只是稍加想象,姜亦棠就觉得冷清。  姜亦棠在编络子,她的手很巧,一翻一转间,手指穿梭在线条中,很快,络子就成了型,她惯爱桂花,花样也编成了桂花结。  姜亦棠没有冷落谢玉照,抬头和他说话:  “谢玉照,东宫是什么样子的啊?”

前世,谢玉照病好后,就一直居住在宫外的太子府,姜亦棠去宫中的次数很少,对东宫知之甚少。  她去过一次东宫,但当时去得匆忙,离开得更匆忙,未曾细看。  谢玉照垂眸:  “没什么,只是几个院子,很是拥挤。”

皇宫毕竟是圣上的地盘,东宫只是皇宫的一小部分,和宫外府邸比起来,用逼仄来形容也不为过。  谢玉照安静地看着女子,阿离二字刚要出口,忽然想起来,这一世女子还不曾告诉过他,她叫什么。  遑论小名。  谢玉照眼神稍暗:  “府中都会叫你什么?”

姜亦棠懵了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没有告诉过谢玉照她的姓名。  “姜亦棠”三字刚出口,姜亦棠忽然想起谢玉照的问题,她沉默了下。  许久,姜亦棠才低声说:  “阿离。”

“姨娘以前都会叫我阿离。”

姜亦棠一直都知道,她不是姨娘期待的孩子。  姨娘并非自愿进府,在进府前,姨娘曾有个快要说亲的青梅竹马,只是平民百姓哪斗得过尚书府?  后来被姜昃旼强纳入府后,姨娘被困在一方院子中,姜亦棠记得幼时,姨娘时常搂着她,安静地坐在游廊下,抬头看着府外的方向,然后轻轻唤她“阿离”的场景。  想到连死都不曾安宁的姨娘,姜亦棠抿紧了唇。  姨娘一直是想离开尚书府的。  连她小名都唤作“阿离”。  后来姨娘年龄渐长,姜昃旼不再如曾经宠爱姨娘,其实姨娘有过可以离开尚书府的机会。  只是姨娘放弃了。  分明她不是姨娘期待的孩子,但最后,她竟成了困住姨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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