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颜青棠也笑了。 “诚如这位大人所想, 我确实在偷听阮卢二人说话。”
她所说的这位大人,指的陈越白,也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语毕,她露出凄冷之色, 道:“小女身陷囹圄, 却混沌不知, 家父因故而死, 疑点重重,丧事未毕,便有同宗族人逼迫上门, 事后小女才得知族人背后竟有人指使。”
“那日芦墟荡, 小女遭遇歹人袭杀, 多亏大人及时出手相救。事后小女命人根据画像去查, 竟查出与平望巡检司有关。 “各种危难, 接踵而至,小女竟又被人告上衙门,说我以女儿身充作孝子,以赘婿为嗣不可, 要另立嗣子, 家产均分。”
她苍凉一笑,继续道:“于生意上, 颜家也是危难重重, 今春苏地桑园受灾,蚕丝减产,偏偏织造局又催促上半年的派织。 “大人救我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小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自打乾武十三年织造局改为将上用布匹摊派给各大丝绸商, 短短四年不到,我颜家竟因此亏空了二十多万两白银。 “天地可鉴,我颜家虽为商贾,可历来都是行好事做好人,不敢说造桥铺路利国利民,也是与百姓为善,和睦相处。这些盛泽当地百姓可作证,吴江知县也可作证。小本生意,老实为商,竟不知到底得罪了何人,遭此危难!”
她说得声泪俱下,十分凄楚。 “小女一介女流,既无靠山,也无人脉,多方打听才得以知晓,打招呼让尽快结案的高官,竟是提刑按察副使阮呈玄阮大人。”
“四品高官,何德何能?!小女一个孤女,除了有些银子,人脉关系俱无,只能求助挚友,请她帮我借机上了谢兰春的船,只望能探得些许消息,解我疑惑!”
颜青棠这一番话,可谓是把自己能抛出来的东西,都抛出来了。 她清楚自己当下处于弱势,而弱势者想与强势者合作,就不要卖弄什么小聪明,也不要有什么隐瞒。 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知道多少,别人又打算如何,与其话出口被人拆穿,落得不好印象,不如坦诚相待,借机博取好感。 而她也算把自己的底码都露出来了,你要查织造局?不巧我颜家刚好和织造局有所牵扯。 虽为劣势,为人所迫,但刚好不巧有人想利用颜家扳倒织造局那些人呢。 此女简直太聪明了! 不光陈越白在赞叹,屏风后的纪景行也在感叹。 要知道她不过是个商女,本身所处的位置,及能得到的信息便有限,却能仅凭偷听来的只字片语,便将两党相争、织造局这些庞然大物,与自身处境联合到了一起。 若非将这些串联起来,她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她还猜到他来苏州的目的。 而她如此表现,无非在展现自己的价值,想寻求合作,或是靠山。 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但大多数聪明人都居高自傲,他们眼高于顶,放不下身段,自然也无法把握时机,因此错过许多机会。 而她,却在近乎绝境中,仅凭一点点细枝末节,便为自己争取有利处境。 纪景行设身处地想,即使他处在此女所处的环境,所能做到的极限,也不过如此。 颜青棠并不知道,屏风后的人目光深邃,几乎要透过那层屏风,将她剖析个透彻。 她只知半晌后,屏风后才响起声音。 “本官让人先送你上岸。”
颜青棠看了屏风一眼,但没说话。 “之后本官会让人联系你,在有你颜氏商行标记的铺子留话?”
这话是她曾经对冯爷说的,万万没想到这位大人竟知晓,还有他的语气尾端为何会上扬,带了点微微戏谑的味道? . 颜青棠随着人下去了。 两刻钟后,她被送上了岸。 还算这位大人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竟知道让人询问她是否需要车送。 颜青棠果断让车把她送到了莳花坊外,在那里见到了等在此处早已焦急不堪的李贵等人。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李贵松了口气,道:“之前谢大家的船回来后,苏大家就命翠儿来给我们递话,说姑娘出意外落水了,让我们偷偷去澄湖找。小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通知宋护卫,宋护卫正带着人偷偷在澄湖找姑娘呢。”
“苏大家没说其他别的?”
“说了,她说有谢大家帮忙遮掩,对方并没有查出落水的人是谁。她让姑娘别担心,让我们找到姑娘就行了。”
颜青棠点了点头道:“找人给苏大家送信,告诉她我没事。”
李贵领命,忙去安排。 而这边颜青棠上了车后,便看到哭得眼睛都肿了的素云。 “姑娘……” “好了好了,我没事,我的命这么大,怎可能有事?”
素云扑了过来,也不说话,就趴在她怀里哭。 哭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姑娘,你的衣裳怎么全湿了?”
都落水了,肯定全湿了啊。 不过湿衣裳外罩了件黑色披风,是船上的人送给她的。 “先回去再说。”
见她面色疲累,素云忙抹了抹眼泪不敢再问。 马车轱辘缓缓转动,迈入夜色中。 . 临到门前时,颜青棠才意识到自己回来晚了,也不知会不会惹那书生起疑。 哪知进屋后才知晓,那书生中午也出去了,说是同乡聚会。 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一个书生去见同乡聚会,左不过就是些茶会诗会之类的,若是碰见同乡中有人富裕,说不定还要一起去喝顿花酒。 由于经常在苏州出没,再加上还有苏小乔,颜青棠可是十分了解这些所谓的文人书生的做派,不然她也不会想找一个贫寒书生,越穷越好。 这个点儿还没回,难道他也去喝花酒了? 颜青棠心中暗想,忍不住蹙了眉。 这时,素云已经去烧好热水了,服侍她去浴间沐浴。 浴桶里不光放了姜汁,还放了些去姜味儿的香露,颜青棠沉在浴桶里泡着,感觉整个人舒服多了。 舒服之余,她在想那位钦差大人为何什么也不说,就让她走了?也许是想去验证她所言是否属实,毕竟大官找人合作,也不会随便找个人。 又想,这个时候那书生都没回来,难道真去喝花酒了? . 澄湖岸边,送走了那位爷,陈越白转身进了船舱。 此时,花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莺声燕语,乐声不断。 陈越白睨了舱中一眼:“行了,都收工。”
那些莺莺燕燕们当即一哄而散,被围着的几个男人站了起来,面色尴尬。 “老大,这就结束了?”
“怎么?还舍不得?”
“怎么会……” 几个人嘻嘻哈哈打着笑场。 陈越白摆了摆手:“行了,都回去吧,从明儿开始大概会忙起来。”
“怎么了?老大,难道跟方才……”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都早点回去歇着!”
丢下话,陈越白转身出去。 另一边,纪景行睨了睨一边走着路一边打着哈欠的同喜,他嘴角上还沾了一抹油,在月色的照耀下分外明显。 “给你准备吃的了?”
同喜当即露出一个笑容,道:“疾风司的人真是好客,给小的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有鸡,有鸭,还有鱼……”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平时受了多少虐待。 “回去后若有人问起,知道该怎么说?”
“就说公子与同乡聚会,喝酒误了时辰。”
可他身上却没有酒气。 纪景行不禁后悔方才应该让陈越白给他准备些酒的,花船上酒都是现成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之后路过某家酒铺时,他让同喜进去买了一瓶酒。 把酒洒在衣摆和衣袖上,酒瓶子扔在路边,就算解决了。 回到小院,大门果然已锁。 同喜上前轻敲几下,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 是磬儿。 “季公子怎么才回来?”
同喜忙道:“公子的同乡拉他喝酒,在场的人又多,便不小心误了时辰。”
“那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去睡了。”
说完,他锁上门,一溜烟跑回西厢。 纪景行看了看正房,里面的灯正亮着。 已经回来了? 天有些闷热,纪景行生性/爱洁,一日不沐浴就难受。之前在客栈不方便只能用布巾擦一擦,想到这房子里有个浴间,再闻闻身上那劣质酒的酒气,回到屋后,他命同喜去烧水,打算沐浴一番。 同喜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浴间里似乎有人。 有人正常,但也不会一直占着,纪景行也没当回事,等同喜回来说水烧好了,他便拿着干净衣裳去了外面。 刚走到厨房门前,旁边浴间的门打开了。 一阵水气缭绕,穿着寝衣外面随便套了件袍子的颜青棠,从里面走了出来。 长发洗过了,蜿蜒而下及至腰间,因为没擦干,正顺着发梢往下滴着水。 白皙的皮肤,绯色的寝衣,衬得她面色红润,似眉目带春。 她睨了他一眼。 不同于昨日神色,隐隐带着一丝挑剔。 挑剔? 似乎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还要强忍着。 纪景行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拱手迟疑道:“颜太太?”
“季公子沐浴啊,我用好了,素云正在里头收拾,收拾好你就能用了。”
两人交错而过。 颜青棠迟疑了脚步。 纪景行察觉到,也停下脚步。 “季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她转过身来。 “太太有话便说。”
他拱手道。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这书生长得很俊,很顺眼,人也有礼,应该不是那种喜欢风月场和 花天酒地的男子。 说不定只是同乡硬拉着他去喝花酒,他推迟不过呢? 教一教,还是能回正道的。 “季公子来此赶考是为了功名,也是为了证明十年寒窗没有白读。离院试还有不到半月时间,季公子当以读书为主,千万莫临了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