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团长的爱人汪大姐,是团部组织宣传口负责人。那一次去市里参加会议,回来时突感阵阵肚痛,没有任何预兆的早产疼得她昏死在半路上,巧遇路过此地的程天翔及时相救,才保住了她们母子平安,她从心底下一直感激程天翔。“小程,你的档案呢?”
有一次,她找到程天翔问道。“大姐,我是孤儿,老家没人,档案部队让我随身带着,在捎便车来新疆时,不知怎的三转二转弄丢了,我也正急着呢。”
“你看你,毛手毛脚的,档案是第二生命,竟当儿戏了。”
说着,拿出一份职工履历表,让他填写清楚。程天翔所在的三大队是一个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村落,他初来乍到,更是处处小心留意,唯恐造成什么麻烦。真是越怕鬼越来,还差一点闹个民族纠纷。村子里世世代代没有厕所,男女老少全随地大小便。一天清晨,程天翔急着小便,看见前边一个干土坑旁没人,忙着方便了。谁知,捅了马蜂窝了,维族社员一拥而上,扭住他要送当地派出所,弄得程天翔一头雾水,脸都急白了。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个干土坑是供大家吃用水的涝坝(水塘),绝对不允许大小便。“你真糊涂,”汪大姐嗔怪道。“到了少数民族地区要紧的是过‘三关’,生活习惯关,劳动工具、生产方式关,语言不通关。这儿不像汉民区,讲究实在多。真出了民族纠纷,不是上纲上线,那可是头等大事,严重的还要上报中央。”
汪大姐虽然说得婉转,却惊得程天翔一身冷汗。程天翔刚来时,住在队部旁边一间小土屋,里边支着一个小土炕。刚躺下,感觉到身上奇痒,咬得人无法入睡,爬起来一看,我的天,全是臭虫。没办法,找一块包袱皮铺在地上,勉强睡了一晚。他请教早来的知青,他们告诉他,屋里臭虫多,索性搬进地窝子里,反而有种爽脱的感觉。经过一段时间的开渠挖沟劳动,程天翔很快适应了。他来自农村,干体力活毕竟比城里下来的知青强。这一天下工时,钱队长找到他,队里经过研究,让他去机耕队机车组。“开拖拉机!”
程天翔显得有些兴奋。童年时就梦想长大后能当一名拖拉机手,憧憬着自己驾驶拖拉机,蓝天白云下奔驰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现在梦想成真了,心里面整天美滋滋的。很快,刚当上拖拉机手的新奇激动就被枯燥乏味所取代。整天与隆隆机声和尘土打交道,工作环境之恶劣是常人所无法忍受的。不过,程天翔能吃苦,他在学校里就熟悉了柴油机的原理,时间不长已成为一名真正的拖拉机手,具备了独立操作能力,掌握了对机车和各种农机具的维修保养技术。不苟言笑的钱队长对他十分欣赏。“小程,你脑袋瓜聪明,掌握技术快,钱队长一个劲夸你。”
一次,他在路上碰到汪大姐,汪大姐告诉他。“大姐,也没啥,说千道万,只想把分配的事干好。”
“年青人嘛,这样想问题最好。”
汪大姐点点头。“小程,组织问题考虑过吗?”
“大姐,我政治上不成熟,条件不具备,只能慢慢创造了。”
程天翔最头疼这事了,政审啊,外调啊,调查的一进村,啥事全兜底露馅了。“你年轻,有文化,工作又主动能干,更要积极向组织靠拢。”
汪大姐告诉他,钱队长说了,要把他作为三梯队干部培养,组织问题早晚要解决。和程天翔分在同一机车组的有一名叫芳芳的女孩,她是钱队长的女儿,二十岁左右,长着一张瓜子脸,年轻漂亮,队里不少小伙有意无意全想接近她,可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唯有见了程天翔,有事无事也要凑上去。程天翔虽然年轻,个中过节自然清楚,他不愿男女私情影响了同事关系,更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见了芳芳,虽然笑脸相迎,那也只是一般的招呼,并无太多的热情。“程哥,我妈新蒸的苞谷发糕,热着啦,你快尝尝。”
一天晚饭后,程天翔正窝在地窝子里看书,芳芳推开门走了进来。“芳芳,你客气了,晚饭多吃了一只馍,吃不下了。”
程天翔和管图书的小谢成了朋友,一些不能公开借阅的图书他也能借到。这会正埋头看书,看见芳芳进来,随手把书扔在铺里边。“程哥,看啥书这么诡秘,防我呗!”
芳芳看出他的意思,言语中十分不满。“芳芳,看你多心不是,一本旧教科书,随便翻翻,闲着也是闲着。”
程天翔说着,主动把书拿过来递在她手上。芳芳翻着书:“程哥,啥叫立体几何,能教我吗?”
她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渴求。“一句二句也说不清楚,在学校时学过几天,闹运动全还给老师了,成了个半瓶子醋,还有资格当先生。”
“不肯拉倒。”
芳芳有些生气了,脸偏过一面。“好吧,等我有了眉目,那时一定教你。”
程天翔说。“这还差不多。”
芳芳笑得很甜,腮帮上两只深深的酒窝。“我爸说,你有文化,叫我多向你学学。”
晚上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起母亲清癯瘦削的面孔,眼眶里立时漾满清泪。也不知母亲的近况,残酷的阶级斗争犹如凶恶无情的绞肉机,挤压了人们的肉体,也摧残了人们的神经。人们互相防备,互相猜忌,年复一年,几亿人在炭火中煎熬,碾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的不幸逝去留给母亲巨大的伤痛,自己无端的被通缉更让愁苦的母亲雪上加霜。试用期刚结束,今天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20.8元,他决定寄出15元,让夏二叔转交给母亲。一来报个平安,二来有了正式工作,母亲用不着担惊受怕了。星期天,他捎上15元钱,拉上红柳条笆子门,起身去乌鲁木齐市区,刚走到半道上,芳芳从白杨树后边闪了出来。“程哥,避着我去哪?”
“看你说的,这么难听。来了一段时间,去市区遛遛。”
“好呀,我也正去市区,给你当免费向导,去哪全行。”
芳芳笑着瞟他一眼。程天翔觉得为难,搔了搔头皮:“芳芳,好不容易捞个星期,不在家忙活,钱队长不怪你。”
“看你说的,又不干不好的事,凭啥怪我!再说,人太辛苦了,总得休息休息。”
他们从北京北路坐上公交车,车上人不多,芳芳还是挨着他贴得很近。“程哥,啥时带我去你老家看看,行不?”
芳芳说着话,伸手弹去他衣服上的灰尘。“老家早没人了。再说,穷乡僻壤,也没啥看的。”
程天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骗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有可看的地方。说白了,你不愿带我去,对不对。”
芳芳一针见血。“那好吧,来个君子协定,等有条件了,肯定满足你,咱们一言为定。”
程天翔抬脸看着窗外的街道,若有所思。“程哥,他们都说你神秘,从来不露老家的底儿。”
芳芳逼近一步。“笑话,这话从何说起。我是孤儿,能有的秘密全在身上,有啥不能说的。”
程天翔显得有些激动,直到有人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才压低了声音。“程哥,问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吗?”
“啥?”
“你想一辈子扎根新疆?”
芳芳的话一下子把程天翔问懵了。自打踏上新疆的土地,他还没认真考虑过今后的去留。他想了想说:“有些事情还真一下子没法说清,顺其自然吧,还是那句话,走走看看。”
“不说算了,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好糊弄我。”
她有些动气了,别过脸不愿理睬程天翔。他们来到府友巷下了车,前边一家邮政所,他想把钱汇了,碍着芳芳在身旁: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孤儿,这会又给人汇钱了,自打自耳光,无法自圆其说。芳芳是个聪明的女孩,明白他的意思,程哥,有啥事去办吧,我在百货商店遛遛。程天翔很快写好汇单,在留言栏里只写了“母,安好,勿念”几个字,地址也写得十分笼统,让人无法分辨确切的地方。刚走出邮局大门,芳芳已等在门前,程天翔掩饰道,随便看看,也没啥东西。芳芳沉着脸,一声不吭。回去的路上,芳芳仍然沉默着,程天翔明白自己的举动伤了芳芳的心,他想解释,芳芳的眼泪下来了。“程哥,你不相信人,我一片心待你,你却处处防我,哪里像个男子汉。”
说着,“呜呜”哭出声来。程天翔有些慌了,芳芳的纯真赤诚他心知肚明,,可他的难言之隐姑娘又哪里知晓。要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恋爱权利的人。再说,他心中还深深藏着对阿月的那片痴情。“芳芳,给我一些时间,有些事是需要时间的,特别是了解一个人。”
想到这些年自己东躲西藏的艰辛,他的眼角有些湿润。“程哥,你哭啦?”
芳芳感到有些意外,叫了起来。“一粒沙子,不小心掉眼了。”
说着,很快用手揉了揉眼睛。“程哥,我敞开心说吧,我谈对象,只看人,其他我才不管呢。世上的事你知道它怎么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完没了,还能有个头。我爸也常讲,看人最要紧。你也知道,那么多人追我,我才看不上呢。”
“为啥?”
“不为啥,就是瞧不起,我也说不清怎的。反正,就是碰不出火花来。”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先不好意思笑起来。又到秋播时节。钱队长通知他,让他和另一位拖拉机手崔山一起去500公里外的吉木沙尔县调拨优良麦种。崔山是来自鱼米之乡的苏南知青,也是机车组的技术能手。他们十分清楚,拉麦种的行程异常难走,要过杳无人烟的戈壁沙漠,要翻两座陡峭的高山,拖拉机的机动性又差,任务的艰辛可想而知。拖拉机“突突”发动了,程天翔跨上驾驶位置,芳芳一身工作服,挎一只帆布包来了。“芳芳,去哪?”
程天翔有些奇怪。“运麦种。”
她扬了扬下腭,得意地说。“乱弹琴!你知道那是什么道,出了多少事故,你一个女孩家,还不是自讨苦吃。”
程天翔有些急了,说话的语气很重。“我怎么不知道,啥时升队长了,开始发号施令了”芳芳讥讽道。程天翔被她呛得一时语塞。崔山对她扬扬手:“小芳,过来吧!”
“他不欢迎我,偏要坐他的车,气死他。”
说着,也不等程天翔回话,一下子跳上后边的拖斗。“我的姑奶奶,真的不是闹玩的,有时要出人命的,那时后悔来不及了。”
程天翔有些急了。“就你话多,走不走,要不,我来开。”
农场的道路实在差。所谓公路,也就是在泥土上铺一层石子,一路上坑坑洼洼,行驶的拖拉机跳舞一样,扭来扭去,颠得人五脏六肺全下来了。“芳芳,抓牢绳子,别让颠出车外。”
程天翔吐一口嘴里的沙子,大着声朝后面喊道。“开你的车,别管我,我好着呢。”
芳芳垫着油布坐着,三角头巾把面孔包得严严实实。过了阜康,眼前是茫茫一片的戈壁滩,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他们像在火海里行驶,汗水湿透了衣服,身体里的水分似乎全部被烤干了。实在受不了了,他们拣了一处红柳茂盛的地方停下了车,程天翔拿出带来的窝窝头。“馍要不要?”
她乜视着程天翔,扔给他两只馍,同时扔给崔山两只。天终于黑下来,丝丝凉风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早已忘记了白天的酷暑和辛劳。谁知夜深时,气温急剧下降,阵阵寒风吹来,尽管穿着棉衣,仍旧冻得人牙齿格格直响。“什么鬼天气,莫要冻死人了。”
芳芳嘟哝道。“靠紧点,把衣服拉上。”
程天翔说。他们把拖拉机停在一个避风的地方,三人钻到篷布下边,钱芳芳夹在中间,才感到暖和一些。“一天赛过四季,神秘的戈壁滩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芳芳还想感叹两句,看到程天翔和崔山哈欠连连,赶忙停住了话头,把身体悄悄挪近程天翔,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才满意地闭上眼睛。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达吉木沙尔县。当地政府热情接待,第二天,一万多斤麦种装上了拖拉机。又上路了,载着重物的拖拉机如何顺利翻过高山实在让他们伤透脑筋。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车重、坡陡,驾驶着“千里马”走在前边的崔山还是没能刹住车子,在重力的推动下,拖拉机越溜越快,方向已无法控制。情况十分危急,崔山猛打一把方向盘,失去控制的车头快速冲向路边的土包。车是停下了,但拖斗和机车却横在路上,挡住了后面车辆的去路。50米外的程天翔小心地驾着拖拉机,忽见崔山的拖拉机横在道路上,他拼命踩刹车,根本无济于事,眼看距离前边的拖拉机越来越近,一场车毁人亡的悲剧即将发生。此时,程天翔的脑海里已一片空白。“快跳车!快跳车!”
芳芳拚命叫喊着。千钧一发呵!陡峭的山道上,前边死死挡着一台拖拉机,右边是百丈悬崖,怎么办?情急中,他突然发现公路左前方有几堆修路用的石子,他义无反顾地驾着拖拉机冲了上去,车轮受到巨大的阻力,终于徐徐停下了。一场可怕的灾难总算在最后一刻避免了。“程哥,我都以为快要死啦,你,真行!”
钱芳芳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忘情地吻着程天翔,弄得程天翔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由于程天翔临危不惧,大智大勇,危急关头沉着机智,保住了两辆拖拉机,保住了一万多斤优质麦种,被团里评为勇于革命先进个人。“小程,你真了不起,我家老吴从不夸奖人,也一个劲说起你的好来。团政治处研究了,你将代表全团参加全区勇于革命先进代表大会。”
汪大姐很为程天翔高兴和骄傲。代表大会在自治区大会堂举行,程天翔事迹突出,作为先进个人代表在大会发了言。戴着红花,披着红彩带的程天翔激动得仿佛喝醉了酒,晕乎乎的。最后,自治区党委副书记、区副主任巩本夫代表区党委讲了话。看着巩本夫微瘸的腿,听着那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程天翔产生了幻觉,那么似曾相识,他是谁?他终于想起来了,是他曾经救过一命的老巩,为了他,自己至今亡命天涯。程天翔差一点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