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翔躺在地窝子里的土炕上,两眼直直地看着窗外。这也算窗,垒土块时留一小框,贴上一块玻璃用泥糊住就成了。他掰着手指头算算,差不多五年了。五年来,他在地窝子里安家,安贫乐道,自得其乐。五年前来新疆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和阿月分手后,他想去黑海看看。才走了几十里地,前边的人纷纷返回,问清楚不知搞什么演习,所有路口实施戒严,人和车不允许通行。他的心一下子凉了,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忽然感到空荡荡的,思念阿月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他深切感到,阿月在他的心目中份量竟如此沉重,竟让他有些夜不能寐。黑海既然去不成,还不如仍回西宁,看看阿月,再作打算。他回到昆仑兵站时,尤站长认得他,知道是林司令的客人,显得很热情,忙招待他吃饭。再唠着话时,忽听门外有人喊着“尤站长”,尤站长正和着面手上沾满面粉,说:“程同志,帮个忙,看外面咋唬个啥。”
程天翔跑到外面,路过的军车扔给他一包报纸,他已记不清什么时候看过报了,尤站长说,你们识字断文的,看看国家出啥大事了。程天翔随手翻着,忽见里边夹一张纸片,他拿起来,脸色陡然大变:这是一张通缉令,清清楚楚写着全国通缉“有重大特务嫌疑”的反革命分子程天翔。他的脑袋“嗡”一下大了,趁尤站长不注意,悄悄把通缉令塞到裤兜里。尤站长并不关心报纸里的东西,只是询问程天翔发生啥大事了,程天翔含混应答着,心中暗忖:阿月的话果然应验了,我好心办错事,想不到闯下这么大的祸。原来,陈好运搬离车站棚屋时,惦记着阿月的嘱托,小心把军用急救包藏在被子里,帮助搬家的战士们压根儿没注意,陈好运总算太平了一段时间。谁知道铁头对程天翔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怀疑陈好运没了部队接济还怎么生活,这一天,瞄着陈好运一瘸一拐离开小屋后,悄悄摸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味,铁头捂着鼻子,四处看了看,尽是破烂货,心里感到丧气,正要退出,一个马仔手里拎着军用急救包叫了起来:“铁哥,这是啥?”
铁头也看不懂上面的洋文,只是觉得这个急救包很有特色,心想,老不死的不配用这好东西,吩咐手下带走。也合当有事。他们把急救包作为战利品高高拎在手上,在鹰潭街上晃荡,鹰潭中学一位监督劳动的英语老师正挥着大扫帚扫马路,铁头喊住这位老师,让他看看包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英语老师掏出眼镜仔细瞅了瞅,吓得面孔煞白,说话的语气也结结巴巴。铁头看此情景,顿时来了精神,装着和颜悦色,吩咐他不要怕,实话实说。“你、你们从哪儿搞到的?”
那人仍然不肯讲。“你别多问,告诉我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包是台湾生产的。”
“什么,台湾生产的,没有搞错吧?”
铁头不相信,又反问一句。“千真万确,我还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铁头他们如获至宝,急忙找到魏管理员,魏管理员不敢怠慢,又把情况汇报到分部,随后,南京军区也来了人,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案要案。陈好运坚不吐口,只说是自己在铁轨上捡的。“捡的,你骗谁?这种国民党特务专用的急救包,里边不少药品是美国六十年代的产品,特务还给了你200元活动经费。你老实交代自己的特务组织,你和谁单线联系,还有谁参与此事?”
闻雷铁青着脸,恶狠狠地喝问道。陈好运不愧是从子弹下边钻出来的硬汉,宁死也不吐一字,这位铁打钢铸的铁骨英雄,结果屈死在看守所里。只可惜分部原来的王部长,因为顾念战友情谊,为受屈的英雄鸣不平,也受到株连,不但被撤了职,还被关起来反复审查,直到运动后才得到平反。又是闻雷从中挑事,他说有个叫程天翔的在棚屋里和陈老头一起生活过,十分可疑。就这样,程天翔又成了全国通缉的要犯。程天翔心急如焚,急于要离开兵站,忽见远远驶来一队军车,为首的正是小吕班长。程天翔满心欢喜,和尤站长道个别,说马上要赶到军区去。整天车来人往,走马灯般,尤站长见得多了,“嗯”一声,算是知道了。汽车停在格尔木。程天翔把小吕的匕首和水壶还给他,说自己在这儿还要处理一些事情,打一声招呼,急忙走了。他已反复考虑,常听人讲新疆地方大,五湖四海的人全有,工作机会也多,他决定去新疆碰碰运气。格尔木是五路总口,来来往往的过路车多,不时可以见到新疆农垦和生产建设兵团的汽车。程天翔四处遛了遛,瞅见一辆停在路边加水的卡车,驾驶员拿着扳手在忙活着。“师傅,去乌鲁木齐嘛?”
“咋?”
司机歪戴着帽子,腮帮上粘一块黑黑的油渍。“青海军区的,想去新疆农场。”
“转业呗?”
程天翔点点头。“上吧。不过只能车厢里腾地方了。”
程天翔说声“谢谢”,爬进车厢。车厢里装一台机器,四周用绳索固定了,程天翔试了试,绳子牢固,机器纹丝不动。他拣一空地方正要坐下,驾驶员说,你把油布垫着,人舒服一些,程天翔答应一声,裹着军大衣坐下了。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到达乌鲁木齐时天早黑了,程天翔让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再三表示感谢,驾驶员典型的西北汉子,手一挥,不以为然地大声嚷嚷,客气个啥,出外人一个样,对人方便对己方便,后会有期。说着,加大油门一溜烟跑了。程天翔找了路边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碗过油肉拌面,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哗啦几口吃光了。卖面条的回族老汉很和善,又舀上一碗不要钱的面汤,程天翔仰脖又喝光了,才有了饱的感觉。他不懂回族语言,笑着点点头,算是感谢了。由于边境冲突,乌鲁木齐的备战空气十分紧张,不时看见戴着红袖套的民兵四处巡逻,盘查着来往行人。旅馆不能住,登记簿上留下了“程天翔”的大名,不打自招他已来到乌鲁木齐,那还不等于自投罗网。五月的乌市,旷野里的积雪开始融化。但一到晚上,温度陡降,寒风凛冽,刀子般直往人脖子里钻。程天翔放下帽沿,竖起大衣毛领,身上立时暖和多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紧张考虑何处能借宿一晚,忽见前边一个女人身影,踉踉跄跄地走着,好几次,她不得不扶住路边白杨树才没有跌倒。“她病得很重。”
程天翔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前去帮忙。此时,只听“扑嗵”一声,那个女人摔倒了,嘴里还发出绝望的喊叫声。“不好,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程天翔急步走上前,搀扶起跌倒的女人,只见她嘴唇蠕动着,好一会才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卫、卫生所……”程天翔这才看清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他不敢背她,怕影响胎儿,只能扶着她慢慢走着,嘴里一个劲打气:“同志,快了,前边亮灯的应该是卫生所了……”虽然只有几百公尺的距离,真的比几百公里还漫长。卫生所实在简易,两间简陋的泥坯房,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两张木床,一位回族老妈妈正在忙碌着。看见程天翔扶着孕妇走进来,帮着把孕妇轻轻躺在床上。孕妇满脸惨白,满头虚汗,疼得直哼哼。程天翔询问如何通知她的家人,她喘息着,说了一个电话号码,回族老妈妈用手指指外面,程天翔看见前边房子里亮着灯,里边传出嘈杂的声音,一伙人正围在一起打扑克。程天翔说要借个电话,好一会,才有人不耐烦地抬手指指外面。电话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接电话的男人嗓门挺大,震得程天翔耳膜乱响。闻听妻子有了消息,他的声调立即变了。“快说,她现在在哪儿?”
他显得极不耐烦。“对不起,我是外地人,刚巧路过撞上了,我不知道叫啥地方。”
“真是越忙越见鬼,快,别磨蹭,你让旁边的人听电话。”
“你说找谁,他们正忙着呢。”
“我知道喊谁还用找你,”他有些发火了。“不管是谁,就说我是吴正。”
程天翔跑进里屋,一伙人装着没听见谁也不愿听电话。程天翔叫了起来:“那个人说他叫吴正,你们接不接?”
“吴团长的电话,你怎么不早说。”
其中一个人跳起身,三步并做二步一把抢过了电话:“吴团长,有什么指示?”
“你他妈的龟儿子啥个熊样,接个电话比撒泡尿还费时,讲老实话,你们是不是在斗地主?”
电话中的语气十分严厉。那人嗫嚅着讲不出话来,额头上已经冒汗了。“这笔帐先记着,你给我跑到卫生所去,你汪大姐快要生了。我随后就到。”
几个人慌忙丢下扑克,七手八脚地忙起来,不一会,听到“嘟嘟”的汽车喇叭声,一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走了进来。“怎么啦,生了没有?”
“快了,快了,”接电话的人赶忙搬过一张椅子让吴正坐下,其他人全围在外屋,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时间好像停止了,谁也不讲话,隔壁房间里的孕妇正发出恐怖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听得让人揪心。终于,孕妇的叫声没有了,只听“哇”的一声婴儿啼哭,那个回族老妈妈满手是血,掀开门帘笑嘻嘻走了出来。“男孩!哈,吴团长喜得贵子,吴团长得请客啦。”
众人一齐轰闹起来。一听是男孩,吴正笑得合不拢嘴,喜得络腮胡乱抖动:“你们救护不力还没和你们算账,现在想揩老子的油了,奶奶的,每人先打五十军棍,老子再谈吃饭的事。”
说着,大咧咧地一挥手,掀开门帘走进里屋。“亏了那位过路的年轻人,要不,危险了。”
女人满脸苍白,虚弱地说。吴正这才想起打电话报信的程天翔:“喂,小伙子,是你做的好事?”
程天翔看着他没有吭声。“是转业的,准备去哪儿?”
程天翔告诉他,还没定好地方。“别到处瞎闯圈圈了,我告诉你,那儿也没咱这地方强。钱队长,今晚小程先住在队部,明天上午让他去团部找我。”
吴团长一句话,程天翔成了一名农垦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