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二叔的派头大了,接了月湖工程的项目后,专门包了一家酒店的套房作为办事处,一位专职司机开着他全市日夜在跑。他想把业务做大,除了土建工程,新近又揽了拆房的业务。陵州市面上的人全知道,他是市长的泰山大人,有事无事全要凑上来,递支烟搭个话,那个巴结劲真让人羡慕,拆房利润丰厚也是这帮人悄悄告诉他的。夏二叔是在社会上跑的人,自然清楚拆房油水足,果不其然,沿湖村的四十几幢小楼全被他吃下了,虽说也经过招投标,那全是哄鬼的,明眼人谁不明白,只要高全保一句话,事情搞掂。沿湖村的拆房业务让他长了底气,换句话说,财神爷找上门来了,他发大财啦!他把原来大队里说得上话的一帮人全喊过来,他的口号是:他吃肉,乡亲们不能只喝汤。虽说总经理是陈瘪嘴,那是十足的傀儡,通讯员出身的他看领导脸色惯了,他用不着有主见,凡事全凭二叔作主,这让夏二叔心里舒坦。自己的声音能一条道传到底,他这个村里的最高指示是没人敢耽搁的。他的生活内容也丰富多彩,早晨干丝汤包,一壶碧螺春,中午晚上觥筹交错,大醉方休。晚上再到浴城洗个脚泡个澡,舒舒服服睡一觉,过着“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神仙日子。不过,他也有个原则,尽量少到程天翔家去。他知道承包工程的事夏萍瞒着程天翔,再三叮嘱他保持低调,昨天又打电话来,责怪他怎么连闻雷也知道了。他说是碰巧遇上了,其实,他听说闻雷在陵州,寻了几次才找上了,他知道闻雷头脑活络,他想让他帮忙出出主意,筹划他的公司。对于程天翔他们数落闻雷,心里颇不以为然,闻雷好歹也和夏家结过一段姻缘,只因时运不济,才虎落平阳,这只能说他的命不好。听说夏二叔找他出主意,闻雷轻松一笑:“这好办,整个规模大的综合公司,只要安好各分公司的分经理,凭着程天翔在陵州的人脉资源,你老就等着数钞票吧。”
闻雷的一席话让他豁然开朗。是呀,小打小闹是小农经济,思路要宽一点,眼光远一点,胆子更大一点,大人物全这样来教育人,可见,整个大的企业就意味着你是领导潮流的领路人。“二叔,再提供一条信息,不过,可要收信息费的。”
闻雷笑着打趣道。“快说,什么好事,当然,二叔有饭吃,也拉不下你的。”
夏二叔有些急不可待。“沿湖村快要拆迁了,那可是一个自然村呗,揽上这活,算你二叔捡到金元宝啦!”
闻雷的声音提高了。“有道理,真是一条好信息,闻雷,有你的。”
二叔一拍大腿,乐呵呵地笑道。就这样,夏二叔直接找了高全保,揽下了沿湖村的拆房工程。夏二叔没钱添置大型机械,他也不想花这冤枉钞票,反正沿湖村没有高楼大厦,普通的二三层小楼,乒乒乓乓敲打,总有办法让它倒下来,再组织一批妇女,砖头归砖头,钢筋归钢筋,清清爽爽转手出售,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就是碎砖烂瓦留着打基础用,开发商也会算钞票的。真个是财源滚滚,夏二叔心里美着呢。三瘸子是拆房工地的队长,他请示夏二叔,准备把房子承包到人,几个人包一幢,限时完成,你就是晚上不睡觉,爬也得在规定时间内给我把房子拆光。“成,承包制,好,最能调动大家伙的积极性。”
真皮靠背椅很厚实,夏二叔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个儿不高,只露出一只花白的脑袋。拆房工地红红火火,由于分工包干,大家暗里铆着劲,全在想方设法阴损对方,超过别人。三瘸子虽说是队长,一碗水端不平,有意无意一直照顾自家人,其他人嘴上不吭声,心里不乐意了。这一天,也合当出事,月湖上突然刮起了猛烈的七级风,狂风吹得路人摇摇晃晃,风沙搅得昏天黑地,走在道上,五步之外全看不见人。按理说,碰上如此恶劣天气,公司应该强令停工,或者撤下高处作业的人改做其他生活。偏偏各个承包组互不服气,有人还说,这种大风,盼还盼不来,正好人借风力,加快拆房进度。后来,三瘸子看看风太大了,劝说骑在高墙上的人快下来,等风停了再施工。“停工,你赔我们的误工费?”
一个叫吴三的大着嗓门吼道。“吴三,你别不听劝,今儿风有些怪,别要钱不要命。”
三瘸子知道安全生产的份量,再一次要求他们停下来。“下、下,好,来了,......”吴三等人一声吼,只见一堵墙顺着风势倾泻过来,猝不及防的三瘸子正想跑开,他腿脚不灵便,想跑已来不及,只听一声惨叫,整个人被砸在里面。“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众人全傻眼了,等到把砖块水泥搬开,三瘸子早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程天翔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下午的会议要用,高红伟慌急急地推开门,声音张皇地说,程市长,不好了,出事了。“什么事?”
程天翔抬起头来,眼神盯视着他,让他快说。“沿湖村拆房工地出人命了。”
高红伟看他一眼,说。“怎么搞的,是那一家拆房队,怎么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
程天翔有些恼怒。沿湖村太敏感了,前天的常委会上,金伟还含沙射影说,动迁运用了不正常手段,群众反响很强烈,偏偏这时拆房又死了人,那不是授人以柄嘛。“是、是,……”平时语言流畅的高红伟突然间结巴起来。“怎么啦,你是不知道还是不便说?”
程天翔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程市长,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突然间,他似乎恢复过来,说道。“去工地!”
程天翔一下子站起身,一步冲出办公室的大门。工地上围满了人,大家在议论纷纷,程天翔快步走向前,维持现场的警察分开人群让开了道。突然,他在人堆中看见了夏二叔。“二叔,你怎么在这儿?”
程天翔有些奇怪,突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夏二叔泪流满面,抱着三瘸子的尸体失声痛哭。程天翔一下全明白了,夏二叔背着他揽下了沿湖村的拆房工程。他的头“轰”一下大了,真是越怕鬼越来,这下金伟他们更是有恃无恐了,他是怎么也说不清了。120救护车来了,医生看了看三瘸子,摇摇头,走了。“高红伟,马上通知,沿湖村的拆房工程全部停止,所有人员撤离现场。”
程天翔铁青着脸,也没和夏二叔打招呼,气呼呼地走了。在城建、规划、公安、劳动、安全生产等参加的联席会议上,安全生产局的人说,这是一起典型的违章事件,拆房队是三无企业,根本不懂安全生产的规章制度,进场前更没有组织安全培训,完全是蛮打蛮干,加之天气原因,酿成了这起事故。公安局汇报说,已经将有关人员控制了,正在通知董事长和总经理接受审查。程天翔说,虽然是一件孤立事故,但暴露了我们监管上的漏洞。安全生产是个大事,偏偏在拆房时发生了死人事情。要吸取血的教训,各部门要忠实履行自已的职责,切忌再发生类似的事故了。这时,邓建平打来电话,询问事故的详情,程天翔说,正在召开事故分析会,可以认定是一起严重违章违纪操作引起的伤亡事故,详细情况待会我再向你汇报。会后,程天翔喊来了高红伟。“高红伟,你给我讲老实话,让夏家洼工程队进场,是不是夏萍让你操作的?”
程天翔黑着脸,语气冷冰冰的。“程市长,实在不关夏处的事,二叔直接找到我,我请示高秘书长,想想拆房不需要技术含量,也没啥风险,就答应了。谁能想到还是让手下的人整出个人命事故出来......”高红伟看一眼程天翔,随即低下了头。“你真浑!你明明知道为了月湖我得罪了多少人,你怎么可以答应让二叔他们进场。他们什么都不懂,不靠蛮干能拆下那一片房子,拿下那一片工程嘛。让他们进场,就等于让事故进来了。月湖工程是全市500万人民的,不是那一个人的私产,谁也没有权利打月湖的主意,谋一己的私利。”
程天翔说得有些激动。“整个事情,我得在常委会上深刻检讨,你和高全保也脱不了干系,在政府会议上深刻检查。防患于未然,不是一句留在嘴边的空话,必须落实在行动上。”
程天翔找到邓建平。“邓书记,真是抱歉,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同意让我老丈人的工程队进了场,酿成如此重大的事故,造成很坏的影响,我要负主要责任,愿意在常委会上作深刻检查,接受组织的处理。同时举一反三,我们将对所有进场施工的工程队逐一清查,凡是资质不符的一律清退,凡是手续不全的一律清退,总之,不能再让害群之马贻害工程了。”
邓建平点点头。“拆房死人是坏事又是好事,它从反面告诉我们,安全生产的弦一丝一毫也松不得。关于你老丈人的工程队,早就有人在我耳边吹过,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君子坦荡荡,谁做还不一样。当然,在自己分管的领域亲属避嫌是对的,但也不能一刀切。你说那种资质全、实力雄厚的公司,就因为摊上我们这样的亲戚关系而无缘工程,对他们就显得有些不公平了。我想,还是区别对待好,‘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嘛!”
程天翔嗬嗬地点点头,他实在弄不明白出了死人这样的大事,邓建平还在大谈什么“内举不避亲”。后来他才知道,邓建平一个远房亲戚,他的工程队早就想打进月湖工程,知道程天翔下了严厉的“封堵令”,自己不便张口,今儿的突发事件反而为他提供了口实,这倒是程天翔始料不及的。夏萍打来几个电话,问他啥时能回家。程天翔心知肚明,如果夏萍不站出来打招呼,给高红伟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的。目下夏萍最担心的,还是如何处理二叔。他告诉夏萍,今天他一定回去。十点敲过了,程天翔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家门。夏萍正眼巴巴地等着,看见程天翔,着急地问道,“天翔,二叔怎样了?”
“还能怎样,他是法人代表,正在接受调查。”
“天翔,我求求你,二叔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住来回折腾,你去给他们讲讲,二叔虽然担着法人的名头,具体事情是下面管的,千万不能刑罚逼供,再闹出什么人命来。”
夏萍快哭出来了。“你现在知道急了,当初你不四处张罗,二叔能揽到工程,也不会出今天的事了?”
程天翔狠狠瞪她一眼。“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现在说什么全晚了,国家有法律管着,该什么罪受什么刑,有关部门会全面掌握的。”
“怎么,你们真的要判二叔的刑,天翔,你可一定要和他们讲讲,二叔年事已高,这种突发事情又不是故意的,谁又愿意这样。”
夏萍说着,眼泪已经下来了。程天翔没有吭声,他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更激烈的争斗还在后面,他自忖问心无愧,不怕半夜鬼敲门。他在市委常委会上做了书面检查,同时向省委递交了自我检查报告。那一天办公室通知他,省委巩书记让他马上去省城。看见程天翔,巩本夫点点头:“小程,报告我看了两遍,应该说还是比较深刻的。孔子说,‘君子谋道。’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什么是我们的道,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点点私利全不能掺杂。‘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我们共产党人的‘命’是为全体人民的,为一己私利,或小家庭、小团体去谋划,那就十分可耻。特别是你们年轻干部,更要先过家庭人情这一关。社会主义革命的复杂性超过了我们原来的预想,月湖改造,并不单纯是改造自然的活动,它涉及我们社会的方方面面,因而引发的阻力更大。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自打月湖工程启动以来,有关你的举报信、检举揭发信一直不断,加起来恐怕超过这个数了一一”他用手势做了个一尺高的动作。“但省委的态度明确,工作,就要得罪人,省委掌握大方向大前提,只要是为公为群众,偶尔的差错在所难免。谁又不是神仙,能保证事事正确。不过,像这次的拆房事故就不应该了,授人以口实,而且还出了人命,影响就坏了。你们市委常委会的处理意见是批评教育,我看邓建平他们还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另外,你在月湖工程中的表现有目共睹,这是大家的共识。这样好,实事求是,功是功,过是过,我们不搞文过饰非。希望你以此为契机,真正把月湖改造成样板湖,为全国全省治理污染湖泊闯出一条路来。”
巩本夫的话让程天翔感触颇多。他第一次知道,反对月湖工程的人真是处心积虑,一直躲在背后打冷枪放暗箭,尽管自己处处设防,仍然是防不胜防。不过,他有自己的底线:自己问心无愧,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