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陶老师您在吗,小万过来看你了。”
一大早,万籁鸣就拎着东西,来到陶行知的住处,前去探望老师。 以前是不知道老师具体住在哪里,加上他自己混的不太行,一旦老师问起毕业后的处境,他脸上根本挂不住。学业学业不行,中学毕业也没考上大学,事业事业不顺,被路人误以为讨口子,也就无心打探老师的情况。 如今街上“搞艺术创作”被老师撞见,蹭了一顿饭外加一件新衣服,甚至后面还要介绍工作,对他这么好,再不看望看望,实在是说不过去,说出去未免让人寒心。 不过这次过来也不只有上面的原因,万籁鸣心里还藏着一些其他的小想法。 只听得屋里一阵挪凳子的声音,紧接着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嘎吱一声,门被打开。 “呦,小万啊,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看到是自己的学生过来,陶行知脸上都要笑出花来,配上手里拿着咬掉半口的窝头,嘴里还在咀嚼着,让人忍俊不禁。
“没想到老师你还在吃早饭啊,要是早知道我就晚点来了,也就不用打搅你了。”万籁鸣边说话边伸着脖子往里看,脸上带着退缩。
“看什么呢,放心吧,你师母没过来,带着宏儿回娘家去了。”领着学生进门,陶行知自嘲道:“跟他娘回乡下好啊,不像他老爹我,自己都没着没落的,跟着我只会吃苦。”
说来陶行知先生真的是大公无私,虽然一生中创办的学校无数,但四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儿子有国家正式文凭,其他的三个孩子从来没沾陶先生的光,无论是教育还是工作,都从没搞过特权。 为此,在某次实践中,给儿子还曾专门开过一封特别的证明,上面写着“宁为真白丁,不做假秀才”。 即便如此,在陶先生的熏陶下,四个孩子中的长子研究出我国第一代彩色胶卷,是中国感光化学学科的奠基人和开创者。次子则是曾任我军师级干部,是著名的无线电专家。到了四子则经过自身努力,解放后成为哈工大的力学教授,沿着他父亲的脚印,继续走在了教育的路上。 至于为什么单单跳过三子,则是因为他作为“伟大的人民教育家”之子,一生甘于平凡、默默无闻,成为了一名真真正正的农民。 涉及到老师的家庭私事,万籁鸣不好多掺和,打着哈哈说道:“老师,这是我们院长给我分的茶叶,听说是好茶,不过给我喝实在是浪费,也喝不出好歹来,就给你一块送来了。”
话刚说完,万籁鸣将程诺给他的白茶拿出来,递给陶行知。 不料陶行知看都没看礼物,板着脸说道:“那是你们院长对你好,心疼你,给你的东西,拿来给我像什么话,你能来看我,我就十分高兴了,哪用来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记住下次可别这样了。”
听到老师的批评,万籁鸣有些支支吾吾:“我这不是看老师生活太简朴,实在是不忍心……” 看看陶行知的早餐,不过是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再加上两个馏好的窝窝头,就连简朴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顺着学生的眼光,陶行知瞬间明白过来一回事,笑道:“是不是觉得老师吃的不好,其实老师吃的挺好了,有菜而且还是硬菜,吃在嘴里嘎嘣脆,而且还有蛋,只不过刚吃完,你没看见罢了。”
端起粥碗,扒拉了两圈温和道:“这小米市面上你可买不来,是你师母亲自碾出来的,喝起来老香了,一顿我自己能喝两大碗。对了,你先坐在这里等着,锅里还剩下一碗,我给你盛过来。”
万籁鸣见状赶紧想将其拦下:“老师,我在旅馆都吃过了,人家那里有食堂,每次我都是奔着吃回房本的目的去吃,现在还撑着嘞。”
陶行知哪里让学生给拦住,在厨房边盛饭边说道:“到了老师这,就跟到家一样,不用客气,对了,中午你就留在这吃饭,老师一会去市场上买些菜,专门给你下厨房,让你看看老师的厨艺有没有下降。”
万籁鸣看争不过老师,便坐回椅子上说道:“老师真不用这么麻烦,你吃啥我就吃啥,这才跟到家一样,特殊化可就真拿我当外人了。”
“哎呦好小子,没想到你这口才还练了出来,知道反将老师一军。”
把盛好的粥端上来,陶行知递来筷子笑道:“忘了老师常对你说的另外一句话了吧,叫‘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用跟我客气。”
万籁鸣嘿嘿笑笑,刚想喝口粥,结果又被陶行知给打断了,指着洗漱台的方向说道:“洗手了没?赶紧先洗手去!”
万籁鸣见状只好乖乖地去洗手,趁着这会儿功夫,又打探道:“老师,这次你从美国回来,下一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安排,还要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当教务主任吗?”
“怎么,小万你是有别的想法,也开始替我谋出路了吗?”
陶行知把长袍甩开,坐回自己的餐桌凳上,回过头笑道:“如果找不到别的出路,我也可能去国立东南大学当教授,前些日子刚收到他们给我的聘书。”
刚洗完手的万籁鸣听到这话,冲洗几下后没顾得上擦,立马小跑回来,紧张道:“那老师想好去哪里了吗,在我看来无论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还是国立东南大学,虽然实力不容小觑,但不一定适合老师你啊。”
“哦,是吗,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正在喝粥的陶行至没有被这话给吓住,夹起碟子中的“硬菜”,就着它又往嘴里送了一口。
万籁鸣一看老师似乎没把这话给放在心上,当即补充道:“老师你曾说过‘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真实目的也是奔着农村的教育而去,但这两所大学明显跟后者有冲突啊。”听到这话,陶行知把筷子放下,温和地看着他的学生:“继续说下去。”
万籁鸣一看有戏,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这两所大学虽然好,可能上得起的就不可能是农民出身,即便能上得起的,在他们当地至少也算得上富农以上,根本不具备普适性。 换句话说,这些学校天然属于中上层社会人士所垄断,根本不是寒门子弟所能仰望的,就连我这种能顺利从中学毕业的,都属于少数,真想做农村教育并把它做好,必须是学校融入乡村社会。 开展乡村教育不是慈悲为怀的施粥,而是培养国民元气,改进国民生活,巩固国家基础。”
这一席话听下去,陶行知忍不住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要知道现在的他虽然师从杜威、孟禄、克伯屈等美国教育家研究教育,但实际上对于乡村教育心里只是有个模糊的大概,具体怎么做,从哪做,他也不知道。 现在听自己学生讲起乡村教育来,头头是道,比自己这些日子想的办法,似乎要更可行一些,实际操作起来似乎也更靠谱。 “尝尝你师母腌的黄瓜,吃着很爽口。”
把咸菜推到学生面前,忍不住说道:“我走的这段日子,小万你是不是上过大学,这些话说出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吃了一块腌黄瓜,确实是别具一番风味,万籁鸣有些不好意思道:“中学毕业后先在商务印书馆做过一段时间小工,后面就来到科学院了,当真是一天大学都没上过。”
陶行知好奇道:“那这些关于乡村教育的认识,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万籁鸣放下筷子,笑着解释道:“虽然我没上过大学,但科学院里除了我,最低学历的同志就是我们院长程先生了,哈佛大学数学学士学位,跟他们在一起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之下就额外知道了一些东西。 至于这个乡村教育,不怕老师笑话,这些我自己肯定是总结不出来,都是从程院长那里偷偷学来的,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陶行知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这么说,你们程院长也是一位志在振兴农村,发展农村教育的学者?”
万籁鸣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上来,我们程院长什么都想做,什么也同时在做,农村教育只是他在想,还没开始做,不过据别的同志说,科学院已经开始庄稼小麦选种育种工作,这应该也是老师你说的振兴乡村的一种吧。”
陶行知感慨道:“你们那位程院长看得很远啊,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农民能把肚子吃饱,才会考虑送孩子上学的事,光从这点看,他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
谈起自己的院长,万籁鸣语气中也带着荣耀:“不仅如此,他还曾说过要想乡村问题的解决,一定要靠乡村里的人,然而单是乡村人解决不了乡村问题,因为乡村人对于问题只能直觉地感受到。 而对于问题的来源,他们不能了解认识,所以乡村问题的解决,要……要……” 话说了一半,陶行知的求知欲被勾引了出来,有些着急道:“后面呢,你们程院长没说乡村问题,靠什么解决吗?”
看老师有些着急,万籁鸣想把后面的解决办法给说出来,可惜越着急越上不起来,话到嘴边就是忘了是啥,最后气得猛拍自己大腿:“来的路上还在念叨这一句话,怎么到关键头上,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陶行知指着咸菜说道:“别着急,吃点东西垫补垫补,说不定吃完就想起来了,要是不够吃我那里还有,坛子里多着嘞,要是还不够,我让你师母从乡下寄。”
万籁鸣也是听话,一根连着一根的把腌黄瓜往嘴里填,不多时碟子里的小菜都被他给吃完了,脸都快吃成腌黄瓜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陶行知发现了异常,欣喜道:“想起来了。”
不料万籁鸣一张嘴,却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乡村教育的事,而是腌黄瓜吃多了,有点咸。”
饶是陶行知脾性温和,这下也被气笑了,按耐住要发飙的冲动,嘴唇有些颤抖,指着粥说道:“咸了就喝粥,喝了就不咸了。”
万籁鸣哪还不了解自己的老师,见状马上就把头埋在粥碗里,咕嘟咕嘟一口气给干完,最后抹了一把嘴唇:“老师,我想起来了。”
“快说,快说,快把解决办法给说出来。”
陶行知迫不及待道。
“我们程院长说了,乡村问题的解决,第一固然要靠乡村人为主力;第二亦必须靠有知识、有眼光、有新方法、有新技术的人与他们结合起来,方能解决问题。 因此,需要知识分子进入乡村,引领乡村发展。”怕老师揍自己,万籁鸣一口气把他想起来的都给说了出来,生怕一会儿又给忘了。
“是了,乡村问题既简单又复杂,农民既淳朴也狡黠,既开放又封闭,北方大平原还好些,尤其是南方十里不同音,若想振兴乡村,无论是办教育还是做农业,都需因地制宜。”陶行知念念有词道。
顺着老师的话,万籁鸣想起来的越来越多,兴奋道:“我们程院长还说了,实践是认识的唯一来源,同时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想做好乡村工作,还得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 拍屁股做出来的决定,最后只能让大家跟着拍脑门。”听罢,陶行知也感慨道:“你们这位程院长,真是位大才,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哪天认识认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想来也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爱国人士,用你们的话来说,都是同志!”
万籁鸣一听有些着急,赶紧说道:“老师不用哪天啊,明天就可以,再等等我们程院长就要回北京去了,什么时候来上海,可就不好说了,到时候我怕你去了南京,两人再见面就费事多了。”
陶行知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拿手指点点自己的学生:“好你个小万啊,绕了半天圈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院长让你来的,这说客可不好当啊。”
看老师误会了,万籁鸣连忙解释道:“我们院长去院属工厂好几天了,中间就没回来过,当然不是他指派了,这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他还不知道有这事。”
对于学生主动替他院长主动干活的行为,陶行知不免有些好奇:“难不成你们程院长的魅力这么大,让你主动请缨,把算盘都打到你老师我的头上来?”
万籁鸣继续解释道:“你们两位都是我尊敬的人,也都比我有能力,刚好程院长一直缺人,老师你一直缺施展抱负的平台,我就想着看看能不能在中间牵线搭桥,让你们达成合作。 这样无论是对你们二人而言,还是对振兴我们乡村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就像我们院长经常跟我讲的,把力量集中起来,才好办大事。”
“你们院长,你们院长的,小万你说说自打进屋,你说了多少个院长,啥时候说说你老师。”
没有着急接这个话题,陶行知故意摆出很吃味的表情。
万籁鸣又嘿嘿笑笑,摸摸后脑勺小声道:“在我们院长面前,其实我也没少说老师你,说的比今天还多。”陶行知笑着摆摆手,把万籁鸣吃过的粥碗收起来,来到厨房把剩下的粥全给倒上:“行了,不跟你说笑了,光听你们院长说,还没见他具体做,一切事情还得等见了面再说。”
万籁鸣欣喜地握了握拳头,看老师没注意后,伸长着脖子对厨房的方向说道:“这么说,老师你是愿意跟我们院长见上一面了?”
“对,答应你了,这样一位有趣的人,见见面结识也挺好。”
把新盛满的粥端过来,陶行知温和道:“没剩下多少,要是不够喝,我再去做点。”
刚才能喝下去一碗,纯属吃腌黄瓜后的意外,如今又盛来满满一碗,还都是稠的,让万籁鸣有些犯难,不过为了不影响程院长和陶老师的合作,咬咬牙还是准备把这一碗给喝完。 怕老师误会,又急忙补充道:“老师不用做了,再吃恐怕我连中午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要是真吃不完就算了,对你的胃肠道也不好,拿来喂房东婆婆家的鸡也不错。”
陶行知看出来了学生的为难,笑着摇摇头把最后的那碗粥给端了回来:“说回你们程院长,你刚才说出来的事没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看到粥被端走,万籁鸣如获重生,跟着笑道:“不会的,我们院长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对于人才从来都是敞开大门,尤其是老师你这种级别的,他更是奉为座上宾。 至于我这种不告而为的事情,凭我对他的了解,院长肯定会理解的,最差也是功过相补。”
陶行知欣慰地笑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相信你的院长一定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不过明天太过急促,等你和你们院长商量过,确定好哪一天后,再告诉我也不迟,根据他的时间而定。”
万籁鸣大喜:“好的老师,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中午的饭不用在家麻烦你了,我请你下馆子。”
陶行知顿时不高兴了,拿出说教的派头:“你这才工作几天,哪有几个钱,省着点花吧,上次碰见你爹,还说你老大不小了,该准备结婚的事了,省着点花。”
万籁鸣小声道:“就我爹事多,我今年还没18,再说了我又不一定非得在国内找,找国外的说不定还省钱了。”
陶行知没听清,疑惑道:“小万你刚才说的是啥?”
老师面前万籁鸣可不敢放肆,嬉皮笑脸道:“没事,我是在说事业未成,成家的的是先缓缓。”
......... 说回程诺,此时的他也拎着东西,前去看望某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蔡元培,因为程诺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弄清楚后才能从南方回去。 蔡元培则不一样,从北京出来一为逃避张勋复辟的影响,二为宣传程诺的留学勤工俭学会,如今两桩事均已完结,北大还有一堆事等着他这个校长去处理。 比如文学院新旧两派的争斗,比如心心念念的胡适博士回来了,又比如新学期如何安排女学生入学等事,都需要他这个校长来定夺,别人很难服众。 所以他准备先提前回北京,为此程诺专门赶来,给其带上一些礼品。 不料来到蔡元培的住处后,才发现已经有人先行一步,赶在了他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