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在用超常的意志与力量同砂礓土搏斗着。他就是李惟耀。他绝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淘汰。当然,谁也没有想到。那天雨中他补草棚受寒后,没有介意,一度感觉好了几天。近日又有点低烧,微咳。他不相信自家真病了,既能吃,又能干,小小症状根本不放在心上。有人提醒他:“你比以前瘦点了。”
他看看对方,笑道:“你哪块没瘦?”
上了工地,他依旧虎虎生风。他原以为自家强壮的体魄所向无敌,以往也的确是这样,没有什么事物打倒过他。他以为会像过去小伤风一样,低热会自动退下去,咳嗽会很快停下来,但遗憾的是这次没有。昨天下午收工后,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疲乏。不过早晨感觉又好多了,只是低热依旧。于是他仍然鼓足精神,跟玉武、永虎、惟宁抬大块头,时或独自挑小块头砂礓土。惟和与讷民凿出了几个小块头,但一个也有约150斤,应当两个人抬。玉武却一担挑了两块。永虎跟着挑了两块。爬堤坡时险些滑下来。惟耀忍不住了,也拣了两块,上了肩才感觉不对劲,两条腿有点颤抖。此刻让他放下来,换小的,或者喊队友来两个人抬一块,是不可能的。他会觉得这不仅是多拿少拿几张飞子的事,更是丢不丢面子的事。人什么都能丢,就是面子不能丢。建民偶然一转眼,看见了这情景,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一个人重担在肩,是不能随便干扰的。他不得不收回担忧的目光,专心扶稳钢钎。后来他后悔当时没有立刻示意胜我停止打锤,放下钢钎,冲过去托他一把,把他送上堤顶,然后阻止他挑第2担。他还后悔没有强迫他看大夫,虽然提醒过、拉过他。惟耀爬斜坡上堤是非常艰难的,凭着一股怒勇勉强爬了上来,却感觉喉咙里有一阵血气嘶嘶的向外冒,五脏六腑里头电闪雷鸣。他紧咬牙关,又走了十多米,挣到倒土位置,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两块砂礓土翻倒在地。他后来对医生描述当时的感觉是:天空突然一下子变得洒亮(雪亮,特别明亮),胸膛里好像烧着一股火,从气管直冲喉咙,接着喷出嘴和鼻孔,将眼前的一片天燃烧得通红,紧接着变成了无数火星飘落,伴着两耳雷鸣,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接着就什么也不晓得了。赶来估方的李文迁报着“8个加7个等于15”,就在衣兜里取飞子,没有看见惟耀皱了一下眉头,猛然将一大口鲜血喷出近一丈远,然后摇晃着跌倒在地。在文迁的惊呼声中,建民、玉武、文通赶了过来,其他队友也陆续过来探望。他们不敢相信倒下的是他,不敢相信雪地的一串鲜红是他吐出的,连东边金塘和西边西圩两个分队也有民工过来看视。文通掐了几下惟耀的人中,一边说:“他还发热呢!”
建民惊慌地叫了几声:“惟耀兄弟,惟耀兄弟,你醒醒。”
惟耀苏醒了,睁开眼睛,急忙要爬起来,被建民按住。“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不能耽误挑方,我不碍事。”
“你吐血了晓得吗?”
惟耀显得很轻松:“晓得,不碍事。”
建民忍住难过,严肃地说:“你这刻儿必须休息。我这就跟玉武送你回工棚。大伙继续做事。胜我,胜我呢?”
“在。”
“请你帮忙去找一下秦大夫,带劭些。”
“好的。”
有人叫了一声:“大夫向西唻。”
胜我大步走了。建民不由惟耀分说,在玉武帮助下架起他,就朝工棚那边走去。众人议论着、叹息着,散开了。百明正拿着剪刀替宝仪理发,见建民和玉武架住惟耀进来,吃惊不小。听建民说了几句事情经过,他们连忙放开理了一半的头发,一起收拾地铺,让惟耀倚着被褥半躺下来。宝仪顾不上头上样子古怪,跑到厨房要了一碗水,要让惟耀漱嘴解渴,被赶来的文通阻止:“血症不能喝水,只能喝童子尿。”
玉武急道:“上哪滩去找童子尿呢?要不到南边庄上人家尾(挨家挨户地找)去?”
惟耀连忙摆手:“我不喝童子尿,有也不喝,你们不要忙。”
文通说:“那就只能跟食堂弄些稠银汤(米汤)润润喉。”
玉武连忙拿一只碗去炊事班要银汤。不一会,他空手跑了回来,告诉建民:“建秀特地抓了一把米,架起瓦钵熬了,她说等熬好了立马就送过来。”
建民只好交代惟耀两句,又请宝仪和百明帮忙照料一阵,等大夫来,这中间不准他乱动。二人应诺,他才和文通、玉武返回工地。百明继续给宝仪理发。惟耀感觉精神好多了,就和两个人拉呱,问他们去涟水的经过。两个人只好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宝仪理好发,就给百明剪。惟耀说:“江三爷,马上请你代我也剪一下,行吗?”
“行。你能坐吗?”
他们坐的是三条被褥叠加的“凳子”。“能,又不是泥捏的,那块就这么脓包。”
“也是。你今年多大?”
“21。”
百明感叹:“一朵花刚开。订婚了吗?”
“还没。”
惟耀不好意思,脸格外红了。百明说:“16岁成丁(旧时代指成年男子),你早该结婚唻!我家差劳力,我17岁就擒女将了。按照新婚姻法,你都过了年龄杠子。有没有看中那个姑娘?看中了,请江三娘做媒。”
“没,没有。”
他语气有些犹豫。其实有看中的姑娘,但人家已有了中意的人,他只能把一切闷在肚里。宝仪问惟耀:“你认多少字啦?”
“顶昨天,在工地新认96个。加上以往土改队教学的,差一些两百个。”
“学的蛮快,你是聪明人。”
“嘿嘿。”
惟耀羞涩地笑了。还没有人夸过他聪明,以往乡亲们总夸他力气大,像小牛似的。宝仪又说:“那家闺娘嫁把你,不会吃亏。百明理好了,你真能坐吗?”
“能。”
惟耀爬起来,坐到“凳子”上。宝仪手碰到他的脖子,惊叫一声:“啊呀,你身上烫人呢!千万不能大意,等秦大夫来,让他好好地查查、治治。”
“嗯。”
“唉,你爸和你娘都老实,说句你不要见气的话,发家致富不能指望他们,要靠你和你的小兄弟。这次,你要歇足了,把病治好,少挑几个方,不是人命。”
“嗯。”
百明附和一句:“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这时,胜我带着秦大夫和秦萌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见惟耀在理发,秦仁康就让秦萌先给他量体温。秦萌从小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让惟耀含好。不一会,发理好了,宝仪退到一边。秦大夫拿过温度计对着棚门看了又看,没有搭理别人的询问,就递给秦萌,从药箱里取出听诊器,让惟耀躺到地铺上,他两膝跪在柴席上哈着腰给他听诊。众人隐隐不安,紧张地看着大夫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