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蝉没有回答红药,到主屋檐头下边拉过一张五尺长凳坐下,拍了拍长凳另一端,“坐吧。”
红药拂起身后的裙裾,并腿坐下。 李蝉用望向天井外,“我有记性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了。”
天井的瓦檐下是深黄色的烛光,檐上晨曦泛着潮湿的暗青色,东厨的柴火声噼里啪啦,街上隐约传来卖饧糖的吹萧的声音,间杂了几句侵晨行贩的叫卖,“迅指转过翠红香,回头便入莺花寨”的唱词后边,是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之类词句。 玄都的清晨这么热闹鲜活,李蝉的声音却像是一道自极西苦寒之地飘来的冷风。 “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那,我有记性时就能识文断字,也会说话,还记得一些景象,一些故事,唯独不记得半点关于自己的事。那时年纪小,身无武艺,还好遇到了笔君。”
“也许是阿郎家中长辈被流放到那去了,然后丢下了阿郎。不过,看阿郎的眼睛,不像是大庸中人,倒像是异邦人。”
“我这么想过。”
李蝉叹了口气,“但走出桃都山这么多年,一路东行来到大庸,路上在梵生国、宝狮子国、大月国还有龙武关外的几处羁縻州都待过一阵,没一个地方能跟儿时的记忆对上。到了大庸,也是一样。笔君说我是天人化生,不过这谁说的准?宝狮子国有个假和尚见了我的眼睛,说这是报通,报通就是宿世果报带来的神通,说我是菩萨转世,我没经住忽悠,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他说这是胎中之迷,我信了,被骗了不少钱。”
红药胸脯微微起伏,气道:“真可恶!”
李蝉哈哈一笑,“后来他被我抓到,扒光了扔城门口,他还骂我冒充菩萨转世。”
红药想到市井里头的确有不少自称谪仙人的卜者,还有号称神鬼化身,能够沟通阴阳的禁婆,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么一比,阿郎这天人化生也不算稀奇,放到说书先生眼里,多半还要被嫌一句老套,非得再安个紫薇上帝转世之类的噱头,才赚得下看客腰囊里那两枚铜板儿。 “阿郎在大庸待过一阵后,还要去周游天下吗?”
“不去了。”
李蝉伸展双臂打哈欠,活动脖子,“近日把生活安顿下来,得想办法修行。”
“若阿郎能够证得长生,迟早也能找到故乡。”
“命还长着,想什么长生?”
李蝉说,“以前从西边走出来,只是觉得那地方妖魔肆虐,不易生活。到玄都过几年太平日子,念头又变了,只想知道自己是谁,弄清自己的来历。说不定真让那个假和尚说中了,等我修行有成,就解开了胎中之迷。或者找钦天监那位袁监正给我算算,也许算得出点什么。”
红药当然听说过钦天监监正的名字,玄都人因为迁都的事背地里都把这位监正骂的一无是处,可谁不知道那是大庸国屈指可数的大修行者。据说自百年前那颗妖星出现在天上以后,世间相星者便再无一人能断天象,袁朔出世,就成了世间唯一能断天象的人。 但传言那位袁监正自从二十年前观星定都以后,便元气大伤,行将就木,虽然拖了二十多年也没离世,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为人断命了。 红药不忍说出这个事实,但转念一想,李蝉怎会不知道这件事?她心中微叹一声,又听李蝉说:“红药,帮我个忙吧。”
“阿郎尽管说就是了。”
李蝉道:“助我修行。”
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李蝉解释道:“道门修行第一个境界是见道,所谓见道,就是感受天地元气。你成神时,可曾感受到天地元气?”
红药摇头:“只是靠着一些香火愿力,维持真灵罢了。”
李蝉道:“这就对了,但你成妖后却能感受到天地元气,是因你的妖身恰好与天地契合。而我无法感受到天地元气,所以才练武,练武首先是为了强壮精气神,我周游西域多年,血髓练至大成,精气神也达到顶峰,只差调伏三宝,与天地契合,就能返归先天,乃至进一步种道。”
红药听明白了,问道:“怎么帮你?”
李蝉起身走到天井中央,“我在青雀宫学到一门种道法,可以凝炼二十四位身神。人身不可感知天地元气,但可以身神为桥梁,感知天地元气。待凝成二十四身神,法门大成,便可以迈入种道境。只是,初次凝聚身神时,需要勾动天地元气,身无修为者需要引导。青雀宫里的道士有师门长辈相助,我没有师门长辈,就只能靠你们了。”
“我会倾力相助。”
“你是草木之妖,妖气有木性,正好为我凝聚肝神,这肝神名叫开君童,凝聚此神之时,要观想此神法相,默念他的名姓……” 李蝉走进主屋,红药跟在后面,一边听李蝉解释具体法门,心里却想起了刚才李蝉之前的话。 阿郎修行,只为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问题就这么重要吗? “他到底是谁!”
神咤司公廨里,孙司丞负着手对郭洵怒目而视。 “一个左道妖人,竟在你眼皮底下跑了,还袭击了殿下!给我彻查!不把他找出来,你这都尉也没必要当了!”
堂上,李昭玄拨动茶碗盖,耳朵里听着司丞呵斥都尉,心中仍在回想着蝉消失的那一幕。 孙司丞一番斥责,命郭洵带人出发,郭洵正要离开,却听李昭玄把茶盏一放,喊了一声“慢”。 “他与此案无关,不用查了!”
李昭玄淡淡道,“准备马车。给沈公送一句话,我要去青雀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