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卯时,李思俭就起床更衣。他用青盐块擦净牙齿,带僮仆出了门。玄都的天还没亮,仲春清晨雾重,没走几步,衣服就开始发潮,不过此时的春风倒是清凉,也不让人觉得有多难受。 自从乞骸骨后,他就不再上朝,已经十多年没起过这么早。此时看着雾里那些晨灯,忽然又感到精气神十足,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多岁。 他经过东角楼,便到了龙津桥,这儿的杂嚼种类丰富,各家商贩售卖煎羊、鱼头、野狐、鸡碎、炙猪皮,卖到晚间三更方止。但只需等到卯时前后,这些食店又陆续开张。 在龙津桥匆匆用过早膳,便往北去。到高头街北的界身巷里,找到呵欠连天的掌柜,兑来些银票,赶向半日坊。 他骑着马,马肚边垂下一个褡裢。褡裢里头,放着一方素来不舍得用的听潮石砚,此砚是灵物,能聚水气,磨在砚里的墨放多久都不会干。除去砚台,还有一套上好的画笔、洒金笺和彩墨,都是经年的收藏。 这时天还没亮,玄都城上的一勾冷月还未坠下。但想到昨夜的事,李思俭仅剩的一丝困意便被一扫而空。昨夜那些老画师盯着李蝉离去的背影,就跟年轻男人见了教坊司的花魁似的。 他骑马进入半日坊。僮仆找行贩问路归来,远远指向微茫晓色下的洗墨居,李思俭脸上浮起笑容,双腿一夹,坐下那匹马从容踱步,他哼道:“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 哼一句曲,他瞥眼问牵马的僮仆:“静生,小鱼龙会在何时?”
僮仆答道:“回李公,就在明日了。”
李思俭嗯了一声,自顾自低声道:“正好邀李郎去游玩……” 马快要接近洗墨居,李思俭就下马步行,走到洗墨居外临街的大槐树下,忽听到一声轻咳,李思俭一个激灵,看清了树后的刘建睨,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手捻山羊胡,瞄向李思俭的家仆手里那沉甸甸的褡裢,暗道不妙,反问道:“那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身后的黑暗里又传来一声问候:“思俭也来的这么早。”
又一个老头从刘建睨后面冒出来,是出身翰林图画院的赵泉,对李思俭拱手。 李思俭借着灯笼的微光,都能看到对面二人眼圈发黑,他张了张嘴,喃喃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刘建睨说道:“你不也是?”
三人相视一笑,却都不动声色地向洗墨居门口凑近了几步。 李思俭看了一眼洗墨居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就咱们三个?”
“那边还有。”
刘建睨指了指街边。 街边乳酪张的店子前边,一个吃酥饼的老头回应三人的目光,遥遥拱手。 “诸君真是,真是……”李思俭哈哈大笑,心里却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这些老东西一把年纪,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没了半点矜持,一大早就到人家门口候着。他尬笑几声,又正色道:“就咱们四个来了?诸位没有走漏消息吧?”
“自然没有。”
刘建睨压低声音,“不说别的,曹总管事前也叮嘱过了修画的事不能透露出去,事关圣人威严,谁敢多嘴?”
“还好,还好。”
李思俭松了口气,便吩咐僮仆去边上拴马,自己在洗墨居门边静候。 等到天渐渐亮了,洗墨居也没有半点开张的意思,倒是经过半日坊的人,见到洗墨居门口的几个老头,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几位画师是丹青名手,经过的人多了,很快就被人认出身份。有人好奇地停下,想看看这几个老头在等什么。有心的人打量洗墨居的牌匾,瞧出了几分端倪,便也跟在李思俭等人身后等待。 只是那张店门直到日上三竿也没开,人倒是越聚越多。撮弄杂艺的人见有人扎堆,便跟着过来,上竿、打筋头、装神鬼,玩儿幻术。 一时间,又引来了不少人。 洗墨居外的清晨,竟变得格外热闹。 众老画匠暗暗叫苦,却谁都不肯退让半步。他们闭口不谈李蝉的事,看热闹的人们,却议论出不少传言。 人群外,一个包幞头戴假髻的比丘尼经过,见到形色众生熙熙攘攘,不免好奇问外围的人:“哎,大伙都看什么呢?”
流言一层层传到那位看客耳中,已经过多番润色。他回头看见少女面容清秀,又生出几分夸大的心思,煞有介事地道:“这说来就话长了啊。瞧见那地方了吗?洗墨居!”
莲衣远远瞧见门匾上的字,一字一顿道:“洗墨居……怎么?”
“那地方,了不得了!开张快半个月了,到如今,才开过一天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据说是某位神品丹青手隐居在此,要不然,谁能让刘公和李公他们这样候着?”
…… 李蝉被外头的喧闹吵醒,翻身掀开被子,朝窗外一看,被清早的日头刺得眯起眼睛。窗边,青夜叉冷不丁冒出头,小声道:“阿郎,外面又来了好多人。”
李蝉迷糊地嗯一声,打着呵欠,从陶罐里抽出盐水浸泡的柳枝,放嘴里嚼,一边侧耳听外头的动静。 扫晴娘道:“阿郎还是早点出去看看。”
“怎么了?”
李蝉清醒了几分,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巽宁宫里那些画师今天多半会过来,但外面的动静大得过分了。 他吐出柳枝,披上一件衣服,来到前屋,卸下门闩。刚推开门,人气儿哗一下就从门缝里窜进来,他眼一花,黑压压的人头铺天盖地。 “李郎!”
“李郎!”
几个老画匠眼圈乌黑,用力凑过来。 李蝉回过神,迅速关门,又上好门闩。他背抵店门,环视墙上、架上的轴卷。 红药探问道:“阿郎,他们是……” 李蝉冷静道:“来求画的。”
徐达尖声道:“阿郎,阿郎,咱是不是要发达了。咱们就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这,这些画全都卖出去……”说到后面,徐达声音发颤,粱椽间也传出叽叽喳喳的附和欢呼声。 宋无忌飘在空中,火舌颤动:“全,全都卖了,那,那得多少,多少钱?”
徐达叫道:“阿郎卖画,最少是三四两一幅呀。”
宋无忌道:“好,好!这里有一,一幅两幅三幅三幅三幅三幅……” “笨,少说有百十幅画!”
“那岂不是……三,三……” “有三四百两银子呢。”
“三,三三百两?”
“卖不了。”
扫晴娘一袭红衣,从后院出来。众妖噤声,她走到墙壁边,揩去画上微尘,轻声道:“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