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香梦沉酣，案上木兰香已燃尽。叶含章披着轻衣下床，悄无声息走到坐在窗前小榻上的李承欢身侧，自背后环住他肩头。“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慵懒娇美的声音响在耳畔，李承欢心头一颤毫无抵抗之力任由她抽走手里的画卷。画中是一个身穿艳丽丝衣舞姿曼妙的少女，只是舞的煞是奇怪，却又甚为惊艳，至少叶含章从未见过有人将琵琶举在头顶反弹。而少女的那张脸清丽柔美，竟是她自己！“之前在敦煌见到一些壁画，印象颇深，昨晚上听你和丝丝商议借助花朝春宴的机会进宫献舞，无意间想起了这个就画下来了。”
李承欢微笑道：“你与那画中的女孩儿一样美！”
他从不说去的地方有多凶险，亦不说自己在生死关头有多少次想起她的模样，那些时日，也只有蚀骨的思念能让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不管经历什么，都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见她。他不言，她却懂。“这张图倒令我想起了一件事！”
……既要入宫献舞，总得做好准备，叶含章将几张图纸拿给众人看，“这些敦煌飞天舞画纸是我在西市一个波斯店铺里找到的，此舞出自西域，舞姿也很新奇，我向掌柜家的两个女儿讨教过几日，还向她们要了舞衣的图纸，经过改良做成唐装与胡裙相结合的风格，大家看看。”
众人见那衣衫色泽明艳，衣袖裙角点缀着璎珞彩环，绚丽夺目简直不可方物，纷纷拍手叫好，当下决定照着画中衣衫样式订做舞裙。“这般艳丽的丝绸，只怕寻常店铺中没有，姐姐，我们去丽娘那里可好，顺便拜托她亲手裁衣。”
柳丝丝提议，胭脂斋的丽娘不单做一项生意，也开有一家绸缎铺子，进的都是上好的江南丝绸。可春也点头道：“丽娘的手艺堪称长安一绝，只不过她很少亲手为她人做衣裳，也不知会不会答应。”
叶含章笑道：“所以我亲自去一趟，若她不答应，我就坐在胭脂斋不走了！”
这般说自是玩笑话，丽娘与叶含章也算交好，想必是会答应下来。商议毕，叶含章与柳丝丝手挽手去往西市，李承欢正好也走出来，三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李大哥，你要陪姐姐去么？”
柳丝丝见惯了他们整日腻在一起，自然不会不识趣。李承欢却摇头道：“我要去工部一趟。”
叶含章眉眼轻动，思忖道：“你是想查一查二十年前皇宫百花园里的那一片牡丹是何人监督种植？”
“目前也只有从此处查起了，牡丹花下埋了十二副棺材，也不算小事，总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李承欢淡淡道：“虽说此事是发生在皇宫内院，可我总觉得牵扯甚广，最近你们不管到哪儿都要小心一些，天黑之前务必赶回来。”
叮嘱过后三人即分头行事。西市，胭脂斋的生意很是繁忙，等了许久丽娘才抽出空，拉着二人去小阁细谈。“这是浮梁仙芝，味道还不错！”
丽娘将三个茶盏斟满，“你们两个是有什么事么？”
“我们风雅楼的几个姐妹准备花朝节进宫献舞，所以想拜托丽娘来裁几件衣服。”
叶含章也不兜圈子，直接将图纸拿出来放在桌上。丽娘瞥一眼嗤笑道：“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心上人待你不好，准备另选情郎？”
“是很重要的事，只能拜托你帮我，”叶含章抓住她的手，“丽娘，算我求你了，只要你肯答应，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一定办到！”
“含章你误会我了，”丽娘摇头道：“我不过是不希望你进宫而已，那个地方一旦陷进去，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不过你真要做的话，我自然不会拒绝。”
说罢将图纸打开，目中惊奇之色微露，细细斟酌道：“你这衣服做起来倒不算复杂，只不过选料要精准，有两样我铺子里也不知有没有，要从别家买来。”
叶含章对她的眼光素来信服，“这些事情你做主就是，只要能赶在花朝节前几日完工即可！”
丽娘收了图纸站起身，“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选料子，眼下也没空，快傍晚的时候你到我的绸缎铺子里去一趟，我亲自给你量尺寸，若那时我还没回来，就交给手下的绣娘吧！”
二人应下，当下也不再打扰，携手离去。出了胭脂斋没多远，瞧见路边一群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穿着花衣裳手牵手又跳又唱，好不活泼。“名花倾城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那是宫里传出来的歌唱杨贵妃美貌的曲辞，想必这些小女孩儿也都很喜欢，毕竟世上有几个女子不想倾国倾城受尽恩宠？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总能令人心头一松，叶含章禁不住笑起来，眼角却瞥见身侧的柳丝丝面露难过之色，不由问道：“丝丝，你怎么了？”
柳丝丝低眉道：“我姑姑是宫里的柳婕妤，如今杨妃独得皇帝宠爱，其他嫔妃也就宛如住了冷宫，想必姑姑的柳叶双眉也是许久未曾描画了！”
与其他天门女弟子不同，柳丝丝出身官宦人家，只可惜却是个庶出，母亲又死的早，两三岁的年纪就失了依仗，柳婕妤入宫那年将她带来长安，只是又不能养在身侧，就被皇帝送去了天门。姑侄虽不常见面，柳婕妤却总是从宫里捎出丝衣财帛等物，还送了她许多诗书，时时照顾着她的生活，如今姑姑在宫中处境不好，她自然也颇为挂心。叶含章拍拍她的手，“等我们进宫了，说不定就能见到你姑姑。”
西市距离风雅楼甚远，二人中午便不曾回去，寻家酒馆用过午膳，又在街上闲逛大半日，将近黄昏时去了丽娘的丝绸铺子。路上一辆雕金镶玉的马车从二人身侧驰过，竟先一步停在了丝绸铺门口。丽娘从店里走出来，车上小厮笑道：“丽娘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柳色摇空碧，满城风烟迷人眼。丝绸店外，丽娘面色惨白喃喃道：“我有要事……”小厮并不容她讲完，冷冷道：“是国舅爷命我来接你，丽娘小姐应该知道轻重，你有什么事怕也只能拖一拖了。”
国舅爷即是杨贵妃从兄杨国忠，乃奸滑好色之徒，丽娘又是个姿容不俗的未婚女子，事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明显不过的意味。而丽娘虽然面色难看，竟也不曾再出言相拒，犹豫片刻便上了马车。叶含章二人追在后面，皆觉很是不可思议。“难怪丽娘一直不曾嫁人，莫不是早被杨国忠霸占了？”
柳丝丝蹙眉，心下暗觉可惜。“丽娘父母双亡，家中也无兄弟帮扶，恍似家族也非长安人氏，等于是孤身一人在此谋生，想必期间遭遇了不少辛苦，只是这等事情也不好插手。”
话虽这么说，却不那么放心，“丝丝，要不我们跟上去看看，倘若那杨国忠真是欺负了丽娘，我们就在暗中帮一帮她。”
这天下的女子大多同病相怜，柳丝丝又对冰雪美人般的丽娘颇有好感，当下点头应允。马车出了西市，一路朝东边行去，走了半个多时辰，驶进了东市附近的平康坊。彼时天色已暗，各坊的门开始关闭，而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前行着。平康坊乃是夜夜歌舞升平之所在，马车不知在哪条花街柳巷停下来，而丽娘也下了车，随着小厮走进去。春风笑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内里十丈软红，莺莺燕燕笑声不绝。叶含章二人面面相觑，丽娘进花楼里做什么？“姐姐，丽娘是否太过奇怪了，难不成她还做有皮肉生意？”
柳丝丝心底直打突，那丽娘明明是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会做胭脂，会裁衣裳，也精于生意，怎么会和青楼妓馆扯上关系？叶含章蹙眉，她和丽娘因酒结缘，交往虽然不多，也算半个知音，可对彼此的俗事并没有多少了解，如今乍然间撞上，也不知该进该退。犹豫许久，二人偷偷跑去后院翻墙潜入，透过半开的窗子往里看。大厅里坐了许多人，每张小几前都有一个男子并一两个美人，各自饮酒作乐，或行猥亵之事，与其它妓馆相差不大。若说有差别的话，就是这里的女子似乎更加年轻美貌。叶含章看了一圈，竟发现丽娘赫然在列！她的身边也坐着一个男子，三十来岁，脸颊瘦长，手臂也长，一把搂着丽娘，手脚很是不规矩，丽娘一动不动。“听说你陪客喝酒很讲究，不同的酒还要配不同的杯子才愿意喝。”
男子将头湊在她脖颈间，一边亲一边低语，“不知喝酃醁酒要用什么杯子？”
“酃醁清冽甘甜，宜用白螺杯。”
丽娘秀眉紧蹙，那人方才在她的腰上狠狠捏了一把，她咬着牙才不曾叫出声。“哦？想是我记错了，竟带了紫芝杯来。也罢，今日就不饮酒了，丽娘小姐如此美貌，我早已禁不住要与你寻欢作乐一番！”
说罢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丽娘一阵狂亲乱吻。丽娘挣扎不得，略有反抗，男子的手劲便更大。丽娘吃痛，却只咬牙不作声，男子见她如此，似十分满意，“不知紫芝杯宜饮何酒？”
“紫芝杯宜饮武陵桃花酿！”
丽娘咬牙，压下满脸屈辱镇定答话。“那么，不知小姐可听说过美人杯？”
话音落，那男子执起酒盏竟将一杯酒自丽娘的脖颈一点点向下倒。“美人之躯岂非是世上最好的酒器？”
男子笑意淫邪，低头吸啜着她身上的酒液。情形越来越不堪入目，叶含章不由朝后退了两步。酃醁酒宜用白螺杯，绿蚁酒用琥珀杯，桂花酿用青玉盏。这些是去年清明二人在长安斗酒会上相遇时，叶含章告诉她的，如今丽娘又将这些告诉了恩客。柳丝丝猜错了，丽娘不是妓馆老鸨，她自己就是娼妓！二人惊魂未定，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李大哥！”
柳丝丝低声惊呼。李承欢示意二人噤声，抓起她们的手飞身离开这座春风笑意楼。半个时辰后，风雅楼。听说了此事，可春激动地站起来，“姐姐，你们有没有看错，丽娘怎么可能会是娼妓呢？”
“我也希望是看错了，”叶含章幽幽道：“可分明就是她！”
见柳丝丝也肯定地点头，可春依旧不能相信，“可是丽娘生意一直都做的很好，她根本不缺钱，怎么会去卖身呢？”
“若是缺钱反倒没这么奇怪！”
李承欢突然问道：“丽娘姓谢？”
“她确实姓谢，”叶含章暗吃一惊转头看他，“我好像从未向你提起过丽娘此人，你如何得知？”
李承欢抬眼看她，“我在工部的档案中查到了二十年前监管百花园花木种植之人，乃是一个名唤谢秾辉的女子！谢家女出身江南，窈窕多才，开元十七年，谢秾辉因精于花木园艺设计，被推荐入宫做了司花长使。还有，谢家祖上乃是皇商，专门经手江南地区丝绸采办和胭脂水粉进贡，那个丽娘似乎做的也是这两宗生意。”
“听起来似乎太过巧合，”叶含章不由脊背发凉，“你可是怀疑丽娘与那个谢秾辉有关？这也不对呀，照年纪来算，谢秾辉足够当丽娘的娘了，就算她是谢秾辉之女，也应该随她父亲的姓氏，怎会随了母亲，总不可能巧到她父亲也姓谢！”
李承欢眼皮一抬淡淡道：“可偏偏就是如此，谢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若生了儿子会随父姓，若生了女儿便要抱回谢家来养，自然也就姓谢，若说是巧合，那巧合中的巧合又该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