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她,多半会被她柔弱又诱惑的气质吸引。当时的晁衡只有十九岁,还是一个青涩的日本贵族少年。遣唐使船东渡,海上的岁月漫长而孤寂,又充满着危险。少年人思乡,夜半总是无眠,有一天晚上,独自徘徊在甲板上对着一天冷月寒星,心头万般情绪翻涌,却忽闻身后船舱里有微弱的击水声。少年好奇之下,提着灯笼循声而去。楼梯下有一间小小的仓库,门锁坏掉,所以门是虚掩着的,声音就传自门后。一扇无甚作用的门,里面会是什么情况?未曾多想少年推门而入,然后他便看到一个女子裹着白色浴衣匆匆躲到一堆箱子后面,地上有一盆水并一把梳子。这船上混进了一个女人,趁半夜无人之际在这里梳洗沐浴?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不是上错船了?少年满心疑惑,打着灯笼照进去,“出来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灯笼照到女子一双雪足,踝骨玲珑曼妙。犹豫许久,女子缓缓走出来,那张脸清妙婉丽,俨然一个窈窕佳人,躯体因未曾擦拭,水珠将浴衣紧紧黏在身上,细腰纤腿若隐若现。那副酮体香艳到令人发狂,少年只觉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灯笼杆几乎被他捏断。樱市子看着这个俊美青涩的贵族少年,惊惧很快就消失了。非但如此,她还主动牵起少年的手,回到他的卧房。烛火明灭,屏风后二人相依相偎。折腾一夜,少年精疲力尽,却对怀里的女子充满爱怜,几乎再也离不开她,而这正是樱市子想要的——依靠一个贵族少年,在遥远的大唐生存下去。倭国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因为她不仅仅是个妓女,还是个经常杀掉嫖客的妓女!而这些晁衡一无所知,只是得知了她的芳名。少年人的爱狂热到毫无道理,他以家中侍妾的名义将她留在身侧,不用与肮脏的船工混在一起,穿艳丽的衣裳,用胭脂香粉打扮自己。而且她富有才情,会画很美的藏春图,色而不淫,活色生香充满情趣。还会弹奏七弦琴,唱嬥歌,只是歌曲悲伤者多。有天她唱了一首《夕鹤》,讲的是一个平凡农夫从猎人手上救下一只受伤白鹤的故事。后来白鹤化作美女通子与农夫结婚,并且每日拔下自己的羽毛制成华美锦缎,名唤“千羽锦”,农夫由此发了财。于是贪婪的商人伙同农夫逼迫通子织出更多的锦缎,并且违反了规定,偷看通子纺织,结果通子就变成白鹤飞走了。晁衡看出她眉间的惆怅,似乎认定世间男子皆贪婪薄情之辈,遂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跟在我身侧,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不会逼迫于你,更加不会苛待你!”
风月之情皆为游戏,爱恋贪恋只是一时。晁衡感觉自己并未糊涂到爱上一个妓女,而樱市子虽然满足他一切要求,却也仅此而已,两人并不曾交心,自然也不曾倾心,更加未有盟誓。这种似恋非恋亦非夫妻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入唐许多年后。樱市子原本就是名妓,也习惯了那种生活,她喜欢有男人。晁衡也按照约定,并不干涉,况且他学业繁忙,其它时间又对大唐的胡姬酒肆烟花妓馆充满兴趣,倍受冷落的樱市子自然会去寻求其它刺激。两人在家中相见,照常会是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窗前温书,红袖添香。樱市子听不懂这首《毛诗》讲的是何事,只是感觉甚为有趣,随口问出来,晁衡也就解释给她听:怀春少女等着的心上人,是像山间的扶苏桥松一样伟岸,荷华游龙一样清俊的美男子,来的却是狂且狡童之类的恶男子,少女嬉笑怒骂之间又宜嗔宜喜,也不知是否对这狂且狡童之类的男子也有一丝丝的爱慕。樱市子听罢竟颇有感触,“情爱之事果真难以琢磨,有人爱着谦谦君子,有人又偏偏爱着奸滑狡童,想来也都是命吧!”
说着摇头自笑了笑。当时晁衡并未想到,她话中映射之人,竟是她自己!那是入唐的第十个年头,一天晚上樱市子一身是血的回来,看着他满脸惊慌,“衡君——”晁衡心知不妙,“你是不是又……”樱市子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在大唐境内又会犯案杀人,我是妓女不错,可是那些将我当做猪狗一样的嫖客难道不该杀么?”
晁衡无言以对,这些年他一直养着樱市子,她自然可以不必再去做妓女,只是又选择去做,做了之后又选择杀人,是否算是本性难移呢?“衡君,你能救我么?”
樱市子凄切恳求。“我……”晁衡满心无奈,按照唐律杀人偿命,更何况他们是外邦人,自己在朝廷入职,乃是一个六品小官,也无实权。就算是有,关系两国邦交,教他如何徇私枉法?樱市子知道自己为难了他,凄然惨笑,“你帮不了我,我不怪你,只是看在十年情义的份上,切勿将我的任何消息告知唐人。衡君,我去了,从此后你我已是陌路,就算相见也勿要相认!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说罢她便离去了,带着些恨意,自此后音讯全无。直到十一年后,他去西明寺探望在那里学习佛法的友人之子青岚。青岚是在开元二十一年坐上遣唐使船来到大唐学习佛法的小沙门,来时还只有五岁,如今已长大不少,但终究还只是个小小孩童,他说后院住着一位大娘会做倭国的小点心,经常做给他吃。那个大娘是西明寺附近乞讨的乞丐,主持见她一个老妇人无片瓦遮身,未免太过凄苦,就将后院早已废弃的一处屋宇送于她居住。只是从她住进去之后,寺里的僧人也都禁止去往那处宅院,供养妇人毕竟是对佛陀不敬,屋子基本上算是送给那个妇人了。可大唐妇女会做倭国点心么?晁衡满心疑惑,随着青岚到后院去拜访了那个妇人,于是他见到了已年逾四十的樱市子!她的脸仍有几分动人丽色,秀发也依旧乌黑浓密,在一棵杏花树下做着小点心,那棵树布置成了倭国佛院中常见的梵铃坠的模样。这些年樱市子不再做妓女,而是皈依了佛陀么?晁衡震惊之余,眼皮竟有些泛酸,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身在大唐的女人。不管是故人之情,还是肉体的那一丝眷恋,他的心里也从未将她完全放下,只是相隔十多年再见,竟有一丝不若不见的凄凉心绪,于是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去。“晁衡叔叔——”青岚喊了一声。树下樱市子抬起头,却也不曾回身看他,二人最后一次的会面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结束。“天宝三年,也就是五年前,樱市子病死在西明寺,是青岚告诉我的。”
往事叙完,晁衡如释重负,“其实关于她的事情,我总觉得自己只知道一些表象。譬如在遣唐使船上只知道她是个妓女,因为杀了欺负她的嫖客而被通缉,才躲到船上想要离开倭国求生,可却不知她竟还有一身阴阳术的本领;至于后来她所遭遇的一切则更加模糊,若非宫里发现梵铃坠和那么多骸骨,大约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关于她的一切——原来当年樱市子入了佛院,不曾成佛,却成了魔!”
李承欢皱眉不解,“梵铃坠下的尸骨是樱市子所为?”
晁衡摇头,“凶手定然不是她,可她却是帮凶!昨夜我通宵查了日本《妖异录》中关于邪木梵铃坠的记载,发现了所谓一百具女尸的由来——施此术者要淫杀一百名处子,将其尸骨埋在树下以养邪木,方能为其所用!”
所以宫中梵铃坠下挖出的一百具尸骨皆是二十年前被人淫杀的处子!“凶手是个男人!”
李承欢沉声道。樱市子为何会替那个男人布置梵铃坠邪木,难道那男人是个专攻淫邪之术的方士?相对静默无言,仆人突然寻来,“大人,有人送来一封信给你!”
信封上一连串倭文,意为“晁衡君亲启”!晁衡接过一看,脸色煞白,喃喃道:“樱市子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