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莺时,四月槐序。潋滟春光尚未完全退却,六局宫人已为研制时新夏妆费尽心思。尤其杨贵妃承宠御前,各局尚宫更是以她为先,纷纷找来承欢殿伺候的八宫娥,请她们试用新做出的首饰胭脂,如有不足,再加以改制,以免到时因饰物不够精美,或不大相称而惹贵妃不喜。“承欢殿八宫娥各有其美,有人鬓发如云,有人美目流波,只是她们的美尽数加起来才抵的过一个杨玉环!”
西海池边,丽娘眺望着不远处的胭脂粉阵低声解释。叶含章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禁不住笑道:“发美者脸庞欠缺灵气,目美者嘴又太大,这贵妃娘娘也真有意思,专挑一些美中带着不足的宫娥使唤,既不显得粗鄙,又能防着皇帝看上哪一个,夺了她的宠爱,也算是聪明。”
正说着,有两个小宫娥已经试完新妆,拿着尚宫给的谢礼走开了,一路又互开着玩笑,嗓音恰如呖呖莺啼,因不曾向前看,转角时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宝镜银梳皆掉在地上。李承欢弯下腰替她们将东西捡起来,“真是抱歉,撞到了两位姑娘。”
他如此一个俊美男子,又含笑道歉,两个小宫娥哪里还会嗔怪,皆摇了摇头,模样煞是娇羞。“我猜猜看,这位姑娘发色光可鉴人,一定是银梳的主人;另一位姑娘眉若春山含黛,如此精巧的宝镜自然非你莫属!”
话里的恭维之意显而易见,却并不惹人厌。两个宫娥先后接过爱物,嬉笑道:“公子这般会讲话,不知是在何处任职?”
李承欢谦逊知礼,“在下只是新入梨园的一名琴师,不足令两位姑娘挂齿。”
鬓发如云的宫娥颔首道:“梨园琴师,我们记下了,我叫绿蕙,她是青薇,皆是承欢殿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娘娘酷爱舞乐,也时常去往梨园,到时候我们可在娘娘面前提上一句,说不定你的机会就来了。”
贴身宫女自然是说的上话的,绿蕙又自信满满,想来定然颇得贵妃喜欢,李承欢拱手道:“如此,多谢两位姑娘提携!”
二人屈膝回礼,挽着手离去,走了三步又皆回望一眼方才走远。这般暧昧情形落在叶含章眼里,她虽不曾表现出丝毫不快,丽娘已有些替她不平,对施施然走来的李承欢道:“李公子对两个姑娘那般殷勤多礼,就不怕会令人徒惹相思么?”
李承欢浑不在意,淡淡道:“偶尔惹起一点相思算不得什么,怕只怕经年累月相思不减,佳人却依旧视而不见!”
他此话亦在为陈齐物鸣不平,那个鲁直汉子自从向丽娘表白之后,因迟迟得不到回应,整个人更是木讷的近乎痴傻,着实令人心疼。丽娘不由低下头,满面赧色,冷冷道:“算是我多嘴,你们聊吧!”
说罢撤身离开。叶含章杏眼一瞪,微怒的神情分明是在嗔怪他气走丽娘,对两个宫女的事情倒不甚在意,情郎原非轻薄之人,故意去结识承欢殿的宫娥,怕是别有意图,“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难道承欢殿那边有什么事情不对么?”
李承欢叹息一声摇头道:“我方才真是无意间撞上那两个宫娥,只是看到她们眉目之间隐隐有股青气,才多说了两句。”
“青气,”叶含章黛眉轻蹙,“你不会是说她们有中蛊之象?”
凡初中蛊者眉间似有青气,两日即褪,而且越厉害的蛊术青气越淡,发作时也与常人无异。“对贴身宫女下蛊,难道又有人想杀杨贵妃?”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印堂染了些许画眉螺子黛而已!”
胭脂青黛,玉佩金环,试完新妆的剩余六宫娥也拿着谢礼纷纷结伴而去,叶李二人佯装无意站在九曲桥上闲聊,并不曾惊起那些纤手细腰的女子丝毫怀疑。待她们皆走远,叶含章难掩满脸惊异之色喃喃道:“两个宫娥眉心沾了螺子黛还算寻常,难道八个人都沾了么?”
入夜,一弯新月升上檐角,各处宫阁灯火明灭。叶含章提着纱灯自仙居殿迤逦而来,夜来花香馥郁,高树之上半卧着一人。“承欢——”她仰头浅笑,早料定子夜十分,他定会躲在此处观察承欢殿里宫人的一举一动。李承欢侧头朝她招了招手,她便提着纱灯飞身而上,轻巧地坐在他身侧,脚畔纱裙被风吹起,似落花般飞舞了好一阵。“这么晚跑出来也就罢了,也不知道添件衣裳!”
他话语轻柔,说是嗔怪,不如说是溺宠,指尖掠过她耳际,将那一丝散乱的秀发轻轻梳理。叶含章娇躯轻轻一颤,也不知是被他撩拨的肌肤战栗,还是真有几分凉意。坐在树上也不好解下衣衫给她披,李承欢停在她耳际的手突然下滑,索性抬起她的下巴,将她头颈转过来,痴缠着吻住她。一手提着纱灯,一手抓着树干,后背仍悬着无所依持,心似箭弦,紧张不已。这般空悬着的感觉,好熟悉!李承欢揽她在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浅笑,那晚在春风笑意楼秋千架上,每一次悸动,耳边都会听到铃铛碰响金环的声音,搅的人益发意乱情迷。他想起她玲珑纤美的玉足,脚趾勾起红绫,那般风情何等惑人?一只手将她小腿轻轻抬起,捉住脚踝向下轻抚,袜刬履脱,坠落树下。纤足玉踝落在他的掌中,一番抚弄,叶含章只觉遍体悸动不止,薄汗细涌而出,哪里还有半分冷意,颤声道:“承欢……”李承欢轻吻她耳垂,柔声道:“要换个地方么?”
换个地方?叶含章尚不曾觉出此话的意思,已被他抱起飞落下去。仙居殿离此不远,却也不甚近,然而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芙蓉帐暖,软榻薄衾,叶含章仰卧在枕上,被他抓住手腕,水眸轻动,不及说话已被他封住花唇。叶含章面色潮红,不知应该阻止这一切。她的手去他腰间寻觅,被他拿开,“我不要那个,我要你!”
声音带着些低吼,似早已不耐。“可是……”叶含章吓坏了,这样下去她身上的蛊毒会要了他的命!“不过是红颜蛊而已,我也不怕,我身上的蛊毒比它厉害的多!”
蛊虫历来是强的吃掉弱的,可是这样一来,他身上的毒蛊会更加厉害,也不知天尊给的解药是否还压的住。纵然意乱情迷,叶含章犹有几分清醒,纤手抱着他的肩背幽幽道:“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活下去……”“我不想再等了,你是我的女人!”
李承欢咬牙切齿,“你以为他真的不曾挑中你么?天门那么多女弟子,红颜蛊只有一颗,为何偏偏给了你?他早就想要得到你了,只不过也在克制罢了,谁又知道他何时会发疯?”
叶含章如梦初醒,睁着眼呆了一阵,竟也不欲再想下去。肌肤寸寸厮磨,手将衾被越抓越紧。却在此时,忽响起了叩门声,“笃笃”的声音虽有节奏,却不肯停歇。什么人会在深更半夜敲门?李承欢抬起头,见门上映着一个怪异黑影,暗吐了口气,将燃烧的烈火暂时压制下去,垂手摸摸她脸颊安慰道:“莫怕,我去看看!”
说罢拉过衾被盖在她身上,自整衣下床。房门打开,冷风忽而灌进来,几乎将烛火吹灭。门外站着的人一身艳丽宫装,鬓发高挽,惊鹄髻间插着一把精巧月牙银梳,面上晚妆犹在,散发出一股木兰胭脂膏的味道。“盖闻光可鉴人,谅非兰膏所泽。髻余绕匝,岂由脂沐而然?故艳陆离些……”宫装女子嗓音若呖呖莺啼,口吐艳丽诗句,一边又缓缓抬头看他。“杨玉环——”李承欢大吃一惊,“怎么会?”
眼前的女子妆容与杨贵妃一般无二,可细看之下又有几分不同,杨妃体丰,这女子偏瘦弱些,脸颊也不似杨妃绝美。李承欢盯着她摇头道:“你不是杨玉环,是绿蕙!”
头上那把银梳他还有些印象。绿蕙听罢居然仰头大笑,“你说我不是杨玉环,那谁又是杨玉环,你知道么?”
说罢提起裙裾摇风摆柳般飞奔离去,“我不是杨玉环,那谁是杨玉环?你知道么,谁又能知道?”
承欢殿,玄宗因偶感风寒,并未来此宿夜,故而杨妃一人独寝,夜半忽感口干,遂传唤宫娥,“青薇,荔枝!”
不多时宫娥举着玉盘,将荔枝送至榻前。“怎地没去壳就送上来?”
杨妃皱眉,她素日吃的荔枝都是剥了壳的,用银匙挑来吃,不由颇感生气,训斥道:“你这奴婢怎么越来越粗心了?”
不想青薇竟也不惧,缓缓道:“谁是奴婢,谁是娘娘?我才是娘娘!”
说罢霍然抬头。描画细致的烟柳黛眉下,竟是一张与杨妃颇为相似的脸,如此还罢了,她身上竟也穿着艳丽的霓裳,连发髻饰品都与素日的杨妃一般无二。杨妃大惊,伸手将玉盘扫落,荔枝洒了一地,“你……你是谁?”
“青薇”唇角勾起一抹妖异笑意,霍然出手掐住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