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雀莺宫外的低浅山丘,叶含章坐在一块白石上,身后一棵花树,飞落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李承欢踏花走来,垂手抚摸她的秀发,“在想什么,怎么闷闷不乐的?”
叶含章仰头蹙眉道:“你说那个陆大人是不是太过老奸巨猾,还有皇帝,好像一切他们早已安排好了一样!”
据陆鼎文说,他早已抓到之前两次潜入皇宫的那个黑衣少年,并从他身上搜出了那张记载有花神咒蛊发动及破解方法的书页,而且也已经筹划好该如何冲破赤月娘娘的琴音阵。原来赤月娘娘乃是因为与皇帝的一段旧情,才牵扯出这诸多恩怨,要破解她的琴音,只需将前情往事在她面前重演,搅乱其心绪,那道石门便不攻自破了。而皇帝不愧是长年浸淫在梨园风月中的高手,立时便拿出了自己书写的那段过往情事的话本。叶李二人相对苦笑,那话本自不是一两日就写好的,怪不得之前花神咒蛊接连发作,皇帝丝毫不降罪于司天监,想来对此事早有准备。只是如今他却没想着以身犯险,而是打算挑选一名皇子代他出演当年的自己。而当年的赤月娘娘除了年少貌美之外,还有一身武功,这样的女子在宫中并不多见,于是陆鼎文推荐了叶含章。原本李承欢对此就不甚放心,看到话本之后更是惊怒交加。皇帝还真是风月花丛中的高手,将当年之事写的无比细致,甚至包括床榻之上的情事,还要求扮演他二人之人务必假戏真做。“陆大人,皇子身份太过尊贵,万一中间出现什么意外,咱们可担当不起,不如向皇上提议,由我来吧!”
听他声音不冷不热的,陆鼎文自然也有些顾及,遂道:“其实陆某也觉李公子更为合适,不如先穿上皇上当年做太子时的衣袍试试?”
黑底绣螭龙纹的锦袍加身,李承欢俨然从一阶布衣变成了贵不可言的天家皇子。陈齐物狠狠揉了几下眼,只觉气度这回事还真是说不清楚,李承欢这假皇子倒是比真皇子更像那么回事。连皇帝本人看了也是暗吃一惊,心下琢磨这是朕哪个儿子,有多久不见了,怎地有些想不起来?事情定下来之后,他二人即搬来了雀莺宫,因此处最靠近赤月娘娘所在的石楼,皇帝也极力将动静闹大,以确保赤月娘娘能听到当年熟悉的弦歌和战鼓声,还有那夜震天刀剑声中,奔驰在宫廷御道上的鸾凤车声。“李隆基原本就是个深不可测之人,对于他,我们不得不防,”李承欢凝着她的眼,“可你好像并非是在想他二人,是否是认为赤月娘娘可能是你娘?”
“乍见了一副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画像,能不有丝毫怀疑么?”
叶含章叹息道:“若她不是我娘又会是谁?”
李承欢轻笑道:“赤月娘娘是否是你娘暂且不论,但皇帝一定不是你爹!更何况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赤月娘娘,如何知道那画中的女子就是她?”
若皇帝是她父亲,便不会挑选她与某个皇子演这种戏,而那画中女子究竟是谁,似乎也尚无定论,自己的猜测又能有几分是真的?叶含章水眸轻动,“承欢,赤月娘娘真的不会是我娘么?”
李承欢柔声安慰,“赤月娘娘既然是南疆蛊教的教主,多半是个苗人,而那画中女子却有着胡人血统,她们又有多少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此话甚有说服力,只是好像又有哪点不对,叶含章皱眉道:“可是陈将军说雀莺宫中住着的是皇帝最心爱的女人,难道不是赤月娘娘么?”
“不是又有什么奇怪,”李承欢淡淡道:“皇帝当年或许真的爱着赤月娘娘,可这并不表示他不曾同时爱着别的女人,否则的话,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赤月娘娘会跑回来杀他的妃子,还要杀他?”
若非花神咒蛊被破坏,出现差池,宫里就会有十二个妃子死去,最后帝王也会因福德大损而惨死。赤月娘娘最终的目标,是想要皇帝的命,而皇帝所书的话本之中,两人却情意绵绵,直如一对生死不离的双栖鸳鸯。皇帝所写的故事可信么?李承欢对此十分怀疑,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天二年,太平公主府。砌下花乱,玉人独坐吹箫。李隆基施施然自花树后走出来,对着那吹箫的少女击掌赞叹,“许久不见,玉儿的箫声益发动听了。”
十六岁的少女眉眼轻抬,面上神色矜持,起身屈膝施礼,“参见皇上!”
李隆基轻抬手,示意她起身,“姑姑午歇未醒,我不便打扰,就跑来花园闲逛,没想到又遇见你了。”
玉箫乃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因为相貌绝美,性情又温顺,甚得主人喜欢。李隆基之前见过她几次,颇有印象,只是这小美人似乎对他无甚兴趣,每次都不冷不热的,倒是枉顾了他的一番心思。还未说上几句话,另一个娇俏的少女跑出来,笑道:“姐姐,你看我摘了两个大桃子!”
那少女笑容明艳,言语活泼,看上去比玉箫小了两岁,可身段业已长成,婀娜多娇不在其姊之下。她举着鲜美的桃子走过来,一边歪着头将李隆基瞅了两眼,娇嗔的声音道:“你是谁呀?”
“月儿,不得无礼,”玉箫轻斥,“快拜见皇上!”
少女乖巧地“哦”了一声,屈膝道:“拜见皇上!”
声音说不上是天真烂漫还是漫不经心,总之在她眼里这个皇上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就是一个长的挺好看的男人。李隆基看这姐妹二人,玉箫着淡绿纱衫,妆容也素雅清妙;小妹赤月着桃花色纱裙,眉间点着艳丽的朱红花钿,婉娈多娇,只论姿容,一时有些难分上下,遂笑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妹妹!”
有人来报,公主午歇已醒,李隆基即匆匆而去。几日后,太上皇李旦与太平公主起驾,去山间九成宫避暑,李隆基趁空闲前往谒见,随身带了一双珍珠金缕鞋。玉箫是太平公主近侍,若是能得其青睐,对他而言自然是一桩美事。宴席上玉箫侍立在侧,只是欢宴进行了一半她人已不见。李隆基饮的半醉,想出去醒醒酒,即出去寻她。九成宫到处林木葱翠,玉箫沿着曲折小径,走进一处假山石丛里,早有一人等在那里。“五郎——”玉箫轻呼一声,扑入他怀中。李隆基站在树荫下,一阵凉风将他吹的清醒不少。难怪玉箫对他如此冷漠,原来是早已喜欢上自己的五弟!李隆基手握着金缕鞋,心下虽有些不甘,可五弟素来与他甚为亲厚,难道他一个做兄长的还要同他抢女人不成?当即转身离去,只是难免有些落寞,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去了,只听到泠泠水声,犹如环佩鸣响,煞是悦乐,原来竟是一处山间流泉。泉边青石上坐着一个轻红纱裙的少女,赤着一双脚划水嬉玩,裙裾挽在膝弯,小腿雪白纤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她姿态随意,毫无端庄可言,手里拿着一颗红艳蜜桃,吃的津津有味。李隆基瞧她模样娇憨有趣,笑着走上前,“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无趣么?”
赤月转头看他,微一发怔,反问道:“若是人多的地方就有趣,你干嘛也跑出来?”
“这个么……”李隆基为之语塞,笑了笑,随意道:“人再多,月儿不在,自然也就无趣了!”
赤月乃南疆苗女,对男女之间的浪漫情事本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忸怩,瞪大眼睛看着他道:“你真会说话!”
说罢起身沿着青石一路跳着走开。李隆基见她光着一双脚就四下乱跑,不由皱眉道:“你的鞋子呢?”
“夏天为什么要穿鞋子?”
赤月回答的漫不经心,跳了两块石头,又回头看他,朱唇微撇,“你一个男人还怕光脚么?”
“……”李隆基无言以对,这女孩儿的问题还真是令人头疼,直到她踩上尖尖的石头划破了脚。李隆基将她抱进不远处的凉亭里,用绢布裹好伤口,再套上那对明珠金缕鞋,摸摸她的头,“这鞋又轻又凉快,穿了和没穿差不多,不过不会再被割伤脚了。”
这么漂亮的鞋子连一般的公主也未必有的穿,赤月不舍得脱下来,没过几日即被主子太平公主撞上了。赤月不擅说谎,见公主询问,即坦白说是太子所赠,一旁的玉箫听了脸都白了。五日后,夜半烛花红。李隆基尚未入睡,拿着书册闲读,忽有冷风吹进来,烛火几乎灭掉,接着一个人影自半开的窗户飞窜进来,不由分说举着刀劈向他。“月儿——”李隆基暗吃一惊,皱眉唤她。赤月依旧是一身桃红纱裙,脚上穿着他所赠的明珠金缕鞋,“公主看到你送我的鞋子,就让我来杀你,我不懂为什么,可是师父说我不能违抗公主的命令,对不起了,皇上!”
说罢又举刀斩来。她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架势,李隆基避之不及,却也看出她没有一刀是砍向要害,禁不住道:“月儿,既然你不想杀我,为何要为难自己?”
“师父说我若不杀你,公主会杀我!”
刀依旧在劈,声音却带着哭腔,说到底她才只有十四岁,虽然跟师父学了不少的蛊术和武功,可是从来没有杀过人,一时之间又哪里下得了手?李隆基听罢,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杀我吧!”
话音落竟不再闪避,肩头结实挨了她一刀,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皇上……”赤月大惊,金雕玉饰的宝刀自手中坠落,摇着头道:“我不想杀你!”
见她一时手足无措,想要转身离去,李隆基抓住她手腕,“别出去,外面怕是已经听到动静了,你刺杀皇上可是死罪,要诛九族的……先替我止血……”赤月早已乱了心神,眼下只有他说什么自己做什么。点穴,脱下血衣,用清水擦干净伤口,再涂上苗疆止血圣药。她动作虽快,宫里的羽林军似乎更快,脚步声越来越近。赤月转头,瞧见地上那把血淋淋的金错刀,捡起来擦拭干净,却不知该放向何处。李隆基淡淡一笑,“这把刀算你送我的!”
说罢拿过来放在床头。羽林军在门外唤了两声皇上,见无人回应,遂使力将门撞开。便在那一刹那间,李隆基抓住赤月手臂将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衣衫不整压在她身上。羽林军冲进来的那一刻,夜风将帐幔卷起,床上二人肢体交叠的影像落在众人眼里,刺激的人血脉贲张,皆怔立不动。李隆基爆喝,“滚出去!”
帘外花雨,花里秋千。一条红绫飘荡在花园里,边角系着些许铃铛,两头扣着金环,叶含章扯着它,宛若舞蹈用的水袖一般,在空荡荡的秋千架下自在飞舞。铃铛脆响极是好听,舞罢她回头嫣然一笑,“可真是奇怪,你说皇帝当年拿这个哄赤月娘娘玩儿吗,瞧起来有些怪怪的!”
李承欢心知她是在问春风笑意楼里那条红陵,以及那架供“玩耍”的秋千,暗笑了两声上前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都是闺房之乐,以后再告诉你!”
说罢反手将红绫上的金环扣在她手腕,又牵起另一头的那一个扣在自己手上。当年少女赤月暗杀李隆基失败之后,便被他以这种方式留在身边,籍口是预防“俘虏”逃跑。赤月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响着一串铃声,而且也无法跑出距离他十丈以外的地方。“你怕我跑了干嘛不把我绑起来,这么做多麻烦?”
赤月一手托腮歪着头满脸好奇。“这不是绑么?”
李隆基随意回应,对付这般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法子要新奇有趣些才行,不然她哪里来的兴趣?“可是这样多麻烦?”
赤月皱着鼻子,“我跑是跑不掉了,一男一女绑在一起,我若是想……”她说着小脸红红,人都有一处每天都要去的地方,虽然污秽粗俗,却是免不了的。李隆基自然懂她的意思,却浑不在意,“这条红绫足够长,没关系的。”
“你真奇怪!”
赤月嘟着嘴,瞧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快。眼下她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只知道自己刺杀皇上未遂,反正她又不想杀人,而皇上也没有杀她,好像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暂时不能回去太平公主府。公主那么凶的一个女人,也没皇上温柔好玩,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就是舍不得姐姐和师父。玉箫自然也放心不下她,见她一夜未归,大白天即持刀来宫里行刺,李隆基闪避开来,登时与赤月拉开了一段距离。铃铛震响,玉箫瞧着那奇怪的红绫,当下一刀将其斩断,拉着妹妹,将她护在身后。“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李隆基愠怒。玉箫见妹妹无恙,杀心顿无,沉声道:“皇上为何留下我妹妹不将她放回去?”
李隆基冷笑,“你不了解我姑姑么?她派月儿行刺我,乃是疑心于她,不欲令她再活,所以不管是成是败月儿都是死路一条,我放她回去,你以为我姑姑就不会杀她了?”
玉箫听罢大怒,“还不都是你那一双鞋子惹的祸?”
李隆基皱眉道:“我送月儿鞋子是因为我喜欢她,当时也的确没曾想到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可事已至此,要想保住月儿的性命,也只能将她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办法。若你强行将她带走,我怕非但月儿,连你自己也会性命不保!”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赤月听罢慌忙道:“姐姐你不要管我了,我一点事也没有,昨天晚上我砍伤了皇上,他都没有丝毫怪罪,定然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玉箫情知妹妹年少单纯,而李隆基绝对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自然不似妹妹这般会轻易信他,禁不住道:“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会保护月儿?”
李隆基淡淡道:“单凭一张嘴自然无法让你相信,若我保护不了她,你再来杀我也不迟!”
眼下的情形玉箫也无计可施,倘若师父能保护月儿,昨晚就不会任由她来行刺了。最终她只能接受李隆基的建议,将妹妹的发钗带回去交给师父,撒谎说她已被李隆基杀死,以此来助她逃脱太平公主的毒手。姐姐走后,赤月虽颇感伤心,见红绫已断,遂扬手道:“这下不绑我了吧!”
李隆基斜睨她,“换条一模一样的!”
赤月:“……”晚间就寝,李隆基睡在碧纱橱外,赤月睡里间。夏夜闷热,李隆基早已为她备好了翡翠芙蓉簟和青霜寒玉枕,床榻周围垂着的亦是消暑用的雪蚕冰丝帐。赤月虽睡的煞是舒服,夜半却依旧故意折腾,大声喊着好渴。李隆基被她吵醒,却也不恼,命人送来玫瑰露和凝霜浆,滋味清香爽口,比之玉液琼浆怕也相差无几。喝完没多久,她又故意喊饿,片刻,一盘“灵消炙”即送上来,是用喜鹊舌和羊心尖做成的菜肴,每头肥羊只有四两肉可以用,喜鹊舌更不必说了,做一次就不知要斩杀多少肥羊喜鹊,非但味美,虽在盛夏,亦不会腐。这道菜本是御厨趁夜做好,预备明日给皇帝和太子食用的,赤月也不知其珍贵,只觉是平生未曾尝过的珍馐,一口气吃了一盘。所幸她吃完以后不再闹腾,一觉睡到大天亮。李隆基醒的早,也不吵她,自安静的用膳及批阅奏章。他有伤在身,是以免朝。赤月自昨夜故意折腾过之后,人也消停许多,觉得李隆基绑着她确实也不存什么坏心思,便默默乖巧下来。两人昼同食,夜同寝,其它时间自然也是绑在一起。李隆基政务颇多,大多时候会在书房面见大臣商讨国事,赤月百无聊赖,随意看看他的书架,即跑出去逗弄小猫,还纵着猫儿在红绫上乱跳。铃铛声屡屡打断大臣的声音,李隆基面不改色,恍似他贵为皇帝,做这般幼稚滑稽的小儿女之态也无损于颜面似的。因昨夜被她折腾的厉害了些,李隆基白日即有些犯困,午后饮了些酒,便在竹园中的消暑清亭里睡下。赤月自嬉闹一阵,不多时又玩儿腻了,一路轻提红绫悄悄溜过来,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一节竹棍。见亭子里李隆基睡的正熟,不由起了小小的坏心思,促狭一笑,弯腰捡起竹棍,一阵小香风似的飘进亭子里,接着扬起竹棍在他臀上狠狠抽了一下。“哈哈,大白天的还睡觉,羞羞,打你一顿屁股!”
身为皇上,从小到大也没被人抽过屁股,更何况如今已是二十余岁的青年。饶是如此,李隆基看着她满脸得意的娇笑,竟也发不出火来,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的趴在自己腿上,宠溺笑道:“出来混早晚要还的,你打我屁股我可要打回来了!”
说罢扬手欲拍在她臀上。赤月身形娇小玲珑,臀部也甚美,李隆基微一发怔,欲轻拍两下了事,却忽觉一股烧心的疼痛,脑门也似要炸开,鼻血流过嘴唇滴落下来。这种感觉他自然知晓是为何,逃过了刺杀,却没有逃过下毒么?赤月见他迟迟不曾下手,眼角又瞥见鲜艳液体滴落衣襟,遂抬头看他,惊声道:“皇上——”李隆基全身抽搐,扑倒在地不停翻滚,赤月大声呼救,方有人来将他抬回寝室。他所中之毒并不寻常,御医束手无策,只能暂开一些抑制毒性发作的药物来延长生命。到了夜间,李隆基高烧不止,赤月守在床榻边暗暗发愁。身为苗疆蛊教的弟子,她自小便与毒物为伍,倒是不惧怕这些,而且也早已看出此毒乃是出自师父之手,倘若没有解药的话,他绝对熬不过今晚。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