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何苑,就连放家里的其他两个女子都惊呆了,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安静得仿佛是死地。 颜鸢知道洛子裘在身后听着,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朝着何苑笑了笑,轻声地和她讲述了与她哥哥相遇的过程:回京路上驿站湿了的炭火,荒无人烟的客栈,突如其来的迷香味,还有那个脸上有疤凶神恶煞,却还算讲道义的绑匪。 她在山上住了好几日,直到官兵搜山,局面危急,她才与绑匪们达成了合作协议,化敌为友下了山。 “你兄长在帝都城外的山上等你。”
“你若想要出宫,本宫可以帮你与他团圆。”
何苑听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哥哥他绑了你……你为什么……” 她明明是官家的小姐。 清誉差点被毁了,命都差点丢了。 为什么非但没有记恨,反而要入宫替哥哥找自己呢? “他不过是收钱替人办差而已,本宫又何必和一把刀结仇呢?”
“真要记仇的话,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颜鸢回过头望向洛子裘,目光幽幽:“你说呢,洛御医?”
洛子裘愣了愣。 手里的扇子也忘了摇。 何苑自然是没有听懂的,她被突如其来的刺激冲昏了头脑,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抱着颜鸢哭了天昏地暗。 颜鸢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顿时手足无措:“你别哭啊,你放心,本宫会让你与兄长团聚的……” 如果那时候我的命还在的话。 颜鸢在心底悄悄加了一句。 夜色渐渐深沉。 何苑的眼泪总算收了尾。 等颜鸢与她说完话,走出房间已是三更天。 她肩膀上衣裳已经被何苑的眼泪濡湿了,此时衣服的布料冰冰凉凉地贴在肩膀上,肩口的旧伤疤都出来一丝丝的刺痛。 颜鸢皱着眉头,盯着肩膀沉思。 佛骨塔里肯定没有换洗的衣裳了,难不成拿莲花灯烤一烤? ……倒也不是不行。 颜鸢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径直朝着原路往回走,洛子裘不急不缓地走在她的身后。 到她快要踏出小院大门时,洛子裘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娘娘。”
颜鸢停下脚步,回过头。 月夜下,洛子裘的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举着扇朝着她徐徐行了个礼,而后才抬头轻道:“微臣也是一把刀而已。”
温文儒雅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委屈。 颜鸢:“……” 洛子裘:“娘娘?”
颜鸢沉默了会儿道:“洛御医这锅子,掀得倒干净。”
洛子裘微笑道:“娘娘谬赞。”
颜鸢看着洛子裘。 这大概算是交换了坦诚的意见吧。 方式虽然有些无耻,但是时机却是意外的合适。 久远的棋局原本已经落了尘土,此刻被风吹尽,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棋局上明明招招都是杀招。 落子之人却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是温顺的。 洛子裘亲自送颜鸢到了御医院的偏门,轻声道:“娘娘其实今夜不需要自己来,娘娘是一国之母,遭逢此劫,陛下不会置之不理的。”
颜鸢道:“本宫不放心。”
楚凌沉会有这么好心吗? 难道不是乘机换了她这个他原本就不愿意娶的皇后? 洛子裘轻道:“陛下已经差人去了御庭山,明日清晨便能取回火种,重燃莲灯,还请娘娘勿要迁怒圣上。”
颜鸢道:“洛御医不会是想说,他也是刀吧?”
洛子裘的眼角微微上扬,眼眸间带着盈盈的笑意:“不,他就是坏人。”
颜鸢:“……” …… 黎明之前,颜鸢回到佛骨塔。 佛骨塔内,三千盏莲花灯依旧。 她在书案前小憩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门口传来响动,没过多久,良玉姑姑就带着几个宫女走进了塔内,对着颜鸢躬身行礼:“娘娘有礼了,太后娘娘命奴婢等人,前来为娘娘梳洗。”
还好回来得算是及时。 颜鸢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目光打量过良玉姑姑的脸。 她问良玉姑姑:“这梳洗不会是送行的吧?”
良玉姑姑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娘娘说笑了。火种已到,群臣聚集,娘娘身为一国之后的体面总是要的。”
颜鸢漫不经心应声:“哦。”
她打了个哈欠,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任由宫女们为她梳洗换装,最后套上了属于皇后的朝服。 彼时太阳初升。 橙红色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到了佛骨塔的边缘。 颜鸢缓步走到了窗边探望,才发现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朝臣。 阳光下,朝臣立于佛骨塔下,就像是山间小溪旁的堆砌的小石,一颗颗整整齐齐。他们在等待着有人投石入河,等溅起的水花落在它们身上,再亮一亮自己身上真正的颜色。 颜鸢就是那一枚等待着投入河的石子。 “娘娘请。”
良玉姑姑躬身引路。 颜鸢跟着下了楼梯,走出佛骨塔的塔门,一时间阳光照得她的眼睛都有些模糊。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嘶哑的声音拖长了响起。 佛骨塔前的人群却安静异常,僵持了片刻,才有稀稀拉拉的行礼跪拜声音响起。 颜鸢眯起了眼睛,用袖子挡了挡风,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人群。 她自小记忆力就不错,一看便知道带头的又是上次挑事儿的那几个老头,只不过这次跟在老头身后的有几个生人。 那些人年纪不大,五官比其他人要深邃一些,皮肤也黑一些,一看便是长年住在边关的种族。 宋莞尔的戚党么? 颜鸢低眉路过他们。 看来今日这阵仗是不死方休啊。 只是他们现在就冒出头来,也未免也太过着急了一些。 “陛下驾到——!”
颜鸢刚刚在人群前站定,就看见楚凌沉自远方而来。他身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常服,仿佛是没有感觉到佛骨塔前凝重的气氛一般,信步游走而来,轻慢的脚步停留在了颜鸢的面前。 文武百官这才终于全部下跪,齐刷刷高呼“参见陛下万岁”。 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温声问颜鸢:“皇后昨夜睡得可好?可有用过早膳?”
颜鸢一愣,不是很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能摇了摇头。 楚凌沉垂下了眼眸:“孤带了餐点。”
颜鸢:“……” 楚凌沉手指一动,他身后的宫人便络绎不绝地走到了群臣之前。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件器具,那些器具被堆叠在一起,竟然活生生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摆出了一方纱亭,桌椅酒菜。 楚凌沉温柔道:“还满意么,鸢儿?”
颜鸢:“…………” 她算是看出来了。 楚凌沉是嫌她的祸乱后宫的名声还不够响亮,想要让她在史书上也记上一笔:当朝皇后不顾伦常,佛骨塔前饮酒作乐。 她会被戳脊梁骨一千年的。 颜鸢一动不动。 楚凌沉温声道:“怎么,鸢儿是嫌这些酒菜点心不合口味么?”
颜鸢干巴巴道:“颜鸢是觉得命不够硬。”
楚凌沉慢条斯理:“火种在路上出了意外,遭逢偷袭,还需一个时辰才能到。在那之前,或许皇后想和几位朝中肱骨一同聊一聊军国大事?”
颜鸢:“……” 颜鸢默不作声走进了纱亭之中。 提裙摆,落座,斟酒,一气呵成。 她当然选择吃。 楚凌沉看着她利落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她倒是没有三两骨气,一如既往的滑不可捉。 纱亭里,颜鸢埋头吃吃吃。 她是真的饿了。 抄经的日子里,除却连翘最开始送的那几顿,她几乎就没有吃饱过,眼下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楚凌沉就坐在她的身边,支着脑袋看着她。 颜鸢吃东西不快,但是胜在持久,每一块肉都细嚼慢咽,让人无法判断什么时候才是用餐的尽头。 时间流转,楚凌沉目光中的散漫渐渐变成了好奇:“鸢儿的胃口倒是不错。”
颜鸢百忙之中抬起头,斯斯文文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明白。 一个时辰而已,能吃的。 “……” 太阳渐渐高升。 火种依旧没有到。 朝臣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老臣站了出来,跪到了纱亭之前:“圣上,火种回京途中延迟,已经过了良辰吉时,此乃……不祥之兆啊。”
楚凌沉眯眼:“哦?何处不祥?”
老臣道:“老臣听说,皇后娘娘三日之前入塔抄经,却在昨夜私自离塔,去往梅园,这梅园……本就诸多不祥,娘娘更是定北侯之女,本就煞气缠身,更是……” 楚凌沉淡道:“俞爱卿的意思是,前朝的梅妃鬼魂,灭了彰显我晏国国运的莲灯。”
老臣脸色一变:“老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的意思是,火种到不了了,我晏国要亡了。”
老臣的脸色顿时惨白:“老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是什么意思呢?”
老臣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老眼看着纱亭之中的皇帝,沟壑纵横的脸因为紧张,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还能说什么? 说是前朝一个女人的冤魂就动摇了晏国的国基,还是说晏国因为一盏灯就要亡了? 皇帝给出的不是简单的选择题。 是明明白白的两条死路。 罢了罢了。 反正……今日他并非主角。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退后一步。 座上这君王虽然暴戾,但却绝对不昏庸无能,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几股势力分庭抗礼之下仍然保全了自身,原本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但终归是个不得真正实权黄口小儿罢了。 今日这一局棋,并没有那么简单。 老臣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火种却没有回归,想来是取火种的人已经半道被人截杀,今日这长明灯十有八九是无法重燃了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定局。 所有人都还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转,焦灼在人群中蔓延。 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上,就连风都不知道何时静止了,佛塔之前的一切都静止成了石像。 只有一个人还在动。 纱亭中的当朝皇后,定北侯之女颜鸢。 她正襟端坐,素手不停,正慢慢悠悠地吃着满桌珍馐。 瘦削苍白的脸上,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下一下,旁若无人地咀嚼。 “……” “……” “……” 正当所有人都在猜想,皇后的肚子是不是一个无底洞的时候,她终于咀嚼完手里头最后一块糕点,然后抬起了眼睫,安静地望向楚凌沉。 颜鸢:“陛下。”
楚凌沉微微侧脸:“嗯。”
颜鸢缓缓道:“臣妾吃饱了。”
她已经尽力了,真的是一块都塞不下了。 “……” “……” “……” 颜鸢的目光穿越人群,望向远处道路。 彼时太阳已经高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然而本该到的人却没有来。 佛骨塔里传来悠远的撞钟声,告知所有人—— 吉时已过,火种未归。 所有人胸中悬着的刀岿然落地。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其实已经落了定数。 沉默的人群之中走出了另一位老臣,他双手合揖,对着楚凌沉行了一个朝拜大礼,而后苍老的声音便在佛骨塔前缓缓响起: “佛骨塔长明灯熄灭,重取的火种也遭逢不测,定是上天发难,降下警示,老臣恳请圣上彻查此事,以熄神怒。”
静默中,楚凌沉的声音响起:“哦?如何熄神怒?”
老臣徐徐向前:“老臣恳请圣上,以国事为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顶在头顶又跪地向前挪了几步,低垂的头颅重重磕在台阶之上。 咚咚咚的声音回荡。 殷红的鲜血浸润在地砖之上,如同泼墨开花。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 佛骨塔前,骄阳似火。 颜鸢口中还依稀残留着糕点的甜韵,荒谬的感觉在身体里滋长蔓延,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好笑。 因为一盏莲灯,一些谣言。 所以,她已经变成妖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