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臣,仍在不停地磕头。 他的头颅击打在石砌的台阶上,佛骨塔前便回荡着“咚咚咚”的闷响。 一朵朵血色的花在石阶上绽放。 彼时楚凌沉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的目光低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全然没有听见眼前的浩荡声势一般。 “圣上……” “圣上,老臣半生辅佐先皇,半生匡扶圣上,如今已经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
“可眼下妖后霍乱朝纲,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老臣怆然泪下,绝望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 颜鸢沉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场面,她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在很久以前的鉴秋宴上,也是相似的画面,相似的局面,苍老的哆哆嗦嗦的老头血溅当场。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威逼宣泄,把楚凌沉高高架起,钉在道德的高台上,肆意凌迟。 明明血溅当场的人才是凶手。 明明楚凌沉才是那个被暴戾对待的人。 但那好像……并不重要。 颜鸢偷偷叹了口气。 鉴秋宴上,她也曾在心中感叹过楚凌沉的无动于衷,可现的她觉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真可怜。 颜鸢心想。 他们成群结队,而他遗世独立。 孤孤单单,千夫所指。 颜鸢心念一动,望向楚凌沉的目光便带了同情。 楚凌沉低眉笑了:“怎么,皇后是在同情孤么?”
记忆中悬崖边的少年的脸,与眼前的君王重合,又很快分离。 颜鸢回过神来,本能摇头:“没有。”
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他是楚凌沉,又何须她的同情? 凌沉也不纠缠,他只是低垂着视线,俯下身为颜鸢斟了一杯酒。 颜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楚凌沉便笑了起来,轻声问:“甜么?”
颜鸢:“嗯?”
楚凌沉轻道:“这是前日到的南方的贡酒,听说是白米酿成,清甜可口。”
颜鸢:“……” 楚凌沉目光幽幽。 颜鸢只能硬着头皮又抿了一口。 这一次她倒是体会了出来,那酒确实不像是寻常烈酒。它没有酒香只有甜香,入口冰凉绵绸,果然如楚凌沉所说,清甜可口。 “如何?”
楚凌沉轻声问。 “好喝。”
颜鸢老实回答。 楚凌沉的眼睫便弯了起来。 他似乎心情不错,连眼角的青灰色都仿佛消退了一点点,满身戾气在太阳下短暂地收敛,斯文白净的手扣着青瓷的酒壶,引着绵长的酒酿细细落入颜鸢的酒杯。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叹息:“鸢儿,别发呆。”
颜鸢:“……” 他不着急么? 颜鸢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难道火种真的出了意外? 如果火种不能按时抵达…… 正当颜鸢一筹莫展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躁乱。 马蹄声踏破寂静,一个禁卫装扮的骑马踏尘而来,在佛骨塔前摔了马落地,一路踉跄跪倒在纱亭之前。 “陛下!属下、属下等在城郊遭遇不明埋伏截杀!火种……”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满血污的脸,眼瞳中写满了绝望:“火种未能带回,请陛下赐死!”
好久,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其余人呢?”
禁卫颓然低头:“他们已经……尽数战死!”
一时间万籁俱寂。 佛骨塔前,寂静降落。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终于寸断,那一刹那没有人敢呼吸,只有死一样的窒息在人群中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声沉重的闷响打破寂静。 那是老臣的头颅再次击打台阶的声音。 “圣上,此女不详!老臣愿以性命为谏!”
“求圣上处置妖后,以保山河!”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朝臣们有了硬骨头的老臣作为支柱,纷纷跪倒在地,呼声响彻云霄。 楚凌沉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他的指尖微动,嶙峋的指骨在茶盏上划过一圈湿痕。 而后他勾了勾嘴角,抬起头来时,眼里已经没有波澜:“既然尉迟尚书有死志。”
楚凌沉的声音缓慢从容,一字一句从舌尖吐出,带着刁钻的傲慢。 他道:“孤不介意……” 他的话未说完,余光却见到一袭暗红色的裙摆在他面前闪了闪。 那是颜鸢。 她忽然站起了身来,缓缓走出纱亭。 楚凌沉一怔,眼睁睁看着那一袭暗红色的朝服沐浴在了阳光之下,忽然变成了一片刺眼的金色。 颜鸢就站在纱亭的边界处,俯下身去搀扶磕头的老臣。 “这位……尉迟尚书。”
颜鸢搀扶住老臣的胳膊,朝着他笑了笑。 她轻声细语:“尉迟尚书年事已高,于国于民都是有着累世功勋人,本不该在这里吃这苦头的。”
她个子不高,声音向来柔软,不论如何也拗不出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来。因为并无压迫,反倒让老臣愣了愣。 颜鸢叹息:“本宫该不该罚,陛下自会明断,不过尚书要是把头磕坏了就不好了呀。”
尉迟尚书:“你……” 颜鸢真诚道:“磕坏了头颅,人便会变得蠢钝疯癫,两朝老臣一代肱骨,落得吃饭都要人喂食的结局,不大好。”
尉迟老头瞪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戏弄了,顿时眼里拂袖推开了颜鸢的搀扶。 他怒道:“你……老臣本就是死谏!娘娘不必巧言恐吓混淆是非!”
颜鸢道:“原来尉迟尚书是在死谏啊。”
她的目光落到尉迟老头手上捧着的物件之上,凉飕飕道:“可真没看出来。”
他手里头是一柄短刀,这短刀她家颜老头手里也有一把,是当年先帝亲手所雕用来赠予不二功勋的。短刀并不稀奇,不过随着短刀附赠的还有一道先帝的圣谕,携此刀者,后代不论有何过错,可免一死。 这柄短刀是先帝效仿古时的丹书铁券。 四舍五入约等于是免死金牌。 此刻他举着短刀在楚凌沉面前磕头,还真是双管齐下,怎么都死不了。 “尉迟大人真是思虑周道啊,可比……” 颜鸢站起身来,在他们身边慢慢游走而过,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们身上。 为首的是尚书令,带头大哥。 第二排是几个白发老头,看起来是德高望重的功勋之臣。 第三排想来应该就是与废后休戚相关之人,比如终于达成合作默契的新旧戚党。 再往后就是一些追名逐利站队摸鱼的赌徒,以及可能根本就没有亲自出面的幕后谋划者。 颜鸢站在第三排身侧,淡声道:“比某些没有免死金牌的大人要聪明得多了。”
她本来也并不是想要舌战群雄,只是不忍心看见狗皇帝傻乎乎地自己往暴君的坑里跳,然后躺平了被史官揪小辫子。 这狗东西虽然平日里是不怎么干人事,但今日这锅子,本不该他背的。 颜鸢说得风淡云轻。 后两排的人却变了脸色。 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老油条,岂会不知其中要害? 他们今时今日会站出来,也并非一时冲动。废后一事难得新旧戚党与清流三足同力,又有蓝城旧事这桩实打实惊天大案作为后盾,怎么看颜宙都不再是一个好合作对象,太后和皇帝岂会不知道其中要害?他们恐怕也是想要尽快甩脱了颜侯的。 按理来说,他们只需要将场面做足便可。 可是如果没成呢?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了几许苍白。 今次可并非鉴秋宴上替太傅请命,今日他们借莲灯之事要挟废后。 一旦事败,可是没有活路的。 尉迟尚书怒不可遏:“妖后!你休想动摇人心!”
他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收起手中短刀,嘶声怒吼:“老朽今日可以怼天发誓,如若圣上降罪,只要今日请命之人有一人获罪,老朽愿与他同罪,同生共死!”
骄阳似火。 苍老的绝望的声音回荡在佛骨塔前。 老头的脸上早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混杂着血水沾湿了衣襟。 颜鸢一直低着头,在听见尉迟老头慷慨激昂的话语后,她才迟迟抬起头来,对着浴池老头笑了笑。 她轻缓道:“好的呀。”
声音干脆利落,轻松爽快。 仿佛是就在等这一句。 “……” “……” “……” 局面已经陷入僵局。 但是尉迟尚书的头却忽然磕不下去了。 他被皇后用激得抛出了最大的诚意,就好比一台戏先唱了尾声,既然已是同生共死的死谏,那堂前磕头的过程便好像是画蛇添足之举了。 皇帝还没有发话。 他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不论进退都甚为尴尬。 颜鸢轻声问他:“不知尉迟大人有何凭证,证明本宫是妖女呢?”
老头重新获得了台阶,顿时血红的眼睛瞪着颜鸢:“皇后梅园拜鬼,长明灯灭,皇后还能如何辩解?”
颜鸢道:“倘若本宫能把梅妃请来这里呢?”
老头冷笑:“梅妃早已经香消玉殒多年,如何请来?”
颜鸢轻飘飘道:“本宫可以请梅妃的鬼魂来呀。”
她的语气轻松,嘴角噙着笑意,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哄骗小儿的口吻。 这在老臣看来,无异于当庭羞辱。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皇后娘娘莫要胡搅蛮缠!这世上……” 老头忽然惊觉不对,嗓音戛然而止。 未说完的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颜鸢。 “是啊,这世上哪有鬼。”
颜鸢轻声替老头把未出口的话说完。 她的眼里闪过讥诮的眸光,往日的温吞一扫而空:“连你自己都不信存在的东西,你凭什么拿它来胁迫天子,废黜皇后?两朝重臣,为国为民,不觉得可笑么?”
“你……” 老头一时语结,苍老的手握成拳头,脸上的表情青黄交加。 寂静僵持之中。 一阵低沉的笑声响了起来。 颜鸢循声回头,看见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正隔着一层纱帘看着她。他的目光幽沉,仿佛视线所及之处都落下了雪花。 颜鸢与他目光相接,脑海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忆起了多年之前,那个他独自逃生的清晨。 那时候雪原上的雪已经过膝。他什么都看不见,一路摸索着前行,想要找到一条生路,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悬崖边。 她找到他时,他正困在悬崖边,瘦削的身体摇摇坠坠站在边界之上,只需要方寸之距,便是粉身碎骨。 他无法前行,也无法后退。 空洞的眼瞳,就像是寂静的旷野。 那年她找到了他,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悬崖,一路拖着他走出了雪原。 可是时隔多年的今时今日,他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了当年少年的绝望,却有着相似空旷。 这让颜鸢在迷蒙之间,心生出一种恍惚错觉: 当年她真的带他逃出生天了吗? 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悬崖。 …… 今时今日,当朝天子站在帝都城的悬崖边。 她已经不是宁白了。 但她依然选择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