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香粉被点燃,付屿则在祠堂正中端坐,香炉就摆在他面前,上面的咒文一句句亮起,轻烟透过盖子的镂空花纹飘在空中。付屿则身下的蒲团上,原本暗藏着的咒印也显现出来,启动这道布设于千年前的法术。付屿则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魂魄离体,想来这便是先人闭关时水和干粮都不曾动过的缘故了。如若当真离体七日,那香粉中也一定加了保护躯体的成分在里面。再睁眼时,付屿则已不在祠堂。脚下像是镜子,能清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却又像是浅淡的水面,踩上去泛起层层涟漪。四周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空空荡荡,唯一能让他辨识方向的就只有从远方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幽远而空洞,带着似有似无的回音,依稀辨得出是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来自空中,付屿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远方逐渐显出一个个并不真实的人形来。他们闭目打坐,飘在空中,低头看向“水面”,只有付屿则一人是有影子的,只有他一人是活着的。前方正中似乎是画像上的家族创始者付印梁,队伍里的最后两位是照片中的父亲和祖父。这里几乎有付家曾经每一任的掌门,粗略算一算,排列整齐的四十二个位子。付屿则是付家第四十五任掌门,这里少了两位。一位应当是那位列禁术的掌门的父亲,另一位便是和那位死于同一种咒法的,他的姐姐……却唯独没有他的姐姐。付印梁睁开眼睛,随手挥在空气中,金色的字体凭空浮现,那是付屿则的昔年过往,生平八字。同样的,他也给出了付屿则这些年来所听到最多的评价:“癸未年庚申月丁巳日壬寅时,教科书级别的天煞孤星。”
他皱着眉看着付屿则的命格,前排几位也都凑过去看。他们的评论五花八门,但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除了所谓的“天煞孤星”,出现最多的就是“短寿”之类的字眼。大胆上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付印梁从高台上下来,转身朝浓雾中去,只示意付屿则一人跟上。层层浓雾中,付屿则努力跟上前方那个似有似无的背影。那背影飘在空中,付屿则仿佛怎么努力都追不上,总是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身侧的浓烟被染上颜色,那是一种发黑的绿色,随着他的脚步而逐渐浓重。随着前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付屿则的脚步也终于缓下来。周围浓雾翻滚,依旧什么都没有,他只能朝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一步步挪动。没走几步,便被一把突然出现的扇子挡在身前,拿扇子的正是付印梁。此刻再向前看去,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牌坊,匾额上赫然写着幽冥二字。目光越过牌坊,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空中飘着蓝色的纸灯笼。付印梁折扇轻挥,随后从容迈过门槛,直往悬崖去。付屿则这才注意到,似乎是从牌坊出现的那一刻起,付印梁也不再是那轻烟般飘在空中的身形。他跟随着先祖的脚步,小心翼翼将腿迈出悬崖。预料中的下坠感并没有传来,再睁开眼时,付屿则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自己踩着的地方泛起点点光芒。小跑几步跟上付印梁的步伐,光芒也随着脚步闪烁,最终随着折扇合上而回归原貌。站到悬崖对面,前方原本隐匿于黑暗中的事物也显现出来,蓝色的纸灯笼愈发浓密。转头望向身后,明明只有十来米的距离,可牌坊后面一片漆黑,这边的牌匾上,写的是“人间”二字。老旧的木桥下是鲜血涌动的河流,木板上浸染了点点红斑。从桥上往下望去,依稀能看到河底,堆满人类的白骨。桥的另一头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猩红的液体,液体中飘着断指眼球之类的部位。锅的后面站着一位矮小枯瘦的老婆婆,老婆婆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人皮搭在了骨架上,可以清晰看到骨头的轮廓。她弓着背,拄着一根拐杖。……不,那似乎不是拐杖。更像是……一根人类的股骨。付印梁上前去与那老人低语几句,付屿则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只知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许久。老人起初似乎是不太愿意的,但着实拗不过他就是了。命侍从取了张方子来给他。付屿则远远看着,那方子纸张泛黄,看起来有年头了。他并不知道先祖要做什么,就只是在后面默默跟着。脚下的路从枯草到黄沙,从黄沙到砖石,直到远处显出街道房屋来,入口处挂着鬼市的旗帜。远远看去和寻常街道并无不同,走近了才发觉摊位的异样。路上出奇安静,先祖也示意他别乱说话。付屿则小心翼翼地观望着。那些摊位上,眼球的吊坠,骨刻的装饰品。摊主的长相也大多可怖,有人眼球挂在脸上摇摇欲坠,有人头骨被削去大半。他们之中长相最正常的是一位客栈老板,她看起来和自己的姐姐差不多大,穿着一身黑色的侠士服,外表看起来没有伤痕,面色苍白也难掩五官精致。只是,她似乎也是他们之中最令人脊背发凉的一位。在客栈的门边放着一副桌椅,桌面上布满了或新或旧刀痕和层层干涸的血迹,上面还插了一把染血的弯刀。精致的五官也挡不住眼底的杀意。不过……最令付屿则在意的还是和她对面交谈的男子。客栈里蛮昏暗,那人的眼睛隐匿在黑暗里,五官看不真切,但身形中透着某种熟悉感,似乎是最近才看过的身影……付屿则站在门外看着,而门内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那位老板起身来将门关上,而在她身后,原本一直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终于从黑暗中露出一只眼睛来,死盯着付屿则,对他露出一个嘲讽而张狂的笑容。脑子里映那张脸,付屿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付印梁也不叫他,就只在前面等着。对于驱邪师而言,不知在何时何地会出现那种诡异的细节和不妙的感觉。尤其是那种只有自己能出现的感觉,一定不能被打断,一定要好好记住各种细枝末节才行。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会派上大用场……鬼市中不太需要食材或药物,故而这类商铺都是合在一间的,整个鬼市也最多也就这么一间而已。迈过门槛的一刹那,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迎面涌来。地板老旧破败,踩上去的声响真真刺耳。昏暗的烛光下,空气中的灰尘清晰可见,就连柜台货架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不知多久没有迎客了。那老板是个女子,拖着沾满血迹和污渍的白衣白裙,半透明的皮肤中甚至可以清晰看到骨架。她接过方子,又抽出一张手帕轻轻拂去药架子上覆盖标签的灰尘寻找着。标签上所写的是很古老的字体了,付屿则依稀能分辨出其中几个。那些药物有很常见的,也有他没听过的,甚至有一些来自人体组织,肝肾心脏之类的部分。旁的也都是寻常药材,要么就是晒干的彼岸花之类的,在他看到那半块人类的骨头和干枯的大脑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药在炉子上炖着,飘出难闻的气味。付印梁借了老婆婆的锅熬药,又嘱咐付屿则看好炉子,自己则凑到老婆婆跟前去不知说些什么。二人背着付屿则交谈了一阵,眼看药快好了,老婆婆领付印梁到河畔的一处房子里,不久后窗子散出光芒来。孟婆大人与付印梁千年交情上给他个面子,招出生死簿,允他改了付屿则的生辰。药渣被滤出来,就那么丢进河里。药则被付印梁灌进水袋里,系在付屿则腰上。付印梁将他带到悬崖边,嘱咐他记得喝药,嘱咐他抱稳水袋。付屿则本以为他们是要原路返回的,哪成想折扇轻挥没等到,却等到了先祖伸手将他推进万丈深渊。付屿则在震惊中下坠,而眼前的付印梁眼睛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平淡而已。他不明白先祖为何要这么做……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他重重跌进河里,冰冷的河水将衣衫浸透,血腥的气息流窜在身体的每个角落。付屿则挣扎着想游上去,但并没有用。由河底黑暗中伸出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随后又有无数只手伸出来,将他拖进河底。他抵抗着,挣扎着,但并没有作用。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最终只是河水的一片红色。禁锢他的手逐渐消失,付屿则逐渐失去意识,缓缓沉入底部,落在成堆的白骨上,手里还死死抓着先祖给他的水袋……付印梁看着付屿则落下去,轻挥折扇重新架起那座无形的桥梁,原本在浓雾中打坐的众人也在这时走过牌坊出现在付印梁眼前。付屿则该回去了,那个由机关而生成的空间也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