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九年腊月十七日,一个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这一日长安城发生了两件堪比石破天惊的大事。 其一,三元及第、朝廷六征六拒的吕在中,为了赈灾走出了太白山,将于三日后于宣平门大讲一日! 消息传出,长安城读书人,上到花甲之年,下到启蒙稚童,无不争相奔告。 其二,这一日京兆府衙役倾巢而出,联合靖安司两千甲士于长安城内大行搜捕一事。 二十余朝中高官尽皆锒铛入狱。 一时间惹得长安城内大小官员无不提心吊胆。 生怕下一刻自家院门被人敲响。 入夜。 持续了一日的搜捕彻底进入了尾声。 京兆府大堂内。 许奕端坐于太师椅上,静静地听着下方官吏的禀报。 二十余世家家主,无一人脱身。 片刻后。 许奕微微点头道:“自明日起,全力清点钱货等物,务必做好钱货入库等事宜,此事交由张府尉全权总领。”
张开源闻言上前一步朗声道:“遵令!”
许奕顿了顿随即提笔于纸张上写下一行行小字。 起身将纸张递给张开源,吩咐道:“即刻着人撰写告示张贴全城。”
张开源低头一看,心中瞬间明了,拱手行礼道:“遵令!下官这就去办。”
“去吧。”
许奕微微点头,随即迈步走出了京兆府大堂。 那纸张上所写不是他物,赫然正是一件件赈灾所需的货物。 且,那纸张上重点标注了捐赠二字。 其意不言而喻。 ...... 时光匆匆。 眨眼间距离年关便只剩下十日的时间。 这日。 天色方蒙蒙亮。 宣平门门前便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个个身着儒衫的读书人踏着晨霜呼朋唤友结伴而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 宣平门前便已然人满为患。 喧哗声从一开始的嗡嗡嗡到了现在,竟有了直震云霄的趋势。 荣平川打了个哈欠缓缓走出了城门楼。 行至垛口处朝着下方人山人海的读书人处望了一眼。 随即便兴趣全无的收回了目光。 无他。 相比城外的变化,宣平门前的这些读书人又算的了什么。 一想到城外的变化,荣平川身躯竟微微颤栗起来。 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对许奕的钦佩愈发地浓郁起来。 ...... 辰时。 朝阳彻底破开云层,将光芒洒照人间。 一辆三架马车背对着霞光在数百名衙役的开道下缓缓抵达了宣平门。 马车一侧,许奕端坐于马背上缓缓打量着群情激动的读书人。 来的人明显超出了许奕的预料。 就是不知几人能够走到城外。 荣平川快步走下城墙。 抱拳行礼道:“拜见京兆尹大人。”
许奕微微点头,开门见山道:“荣将军,还请打开城门。”
荣平川答应一声,随即转身大声道:“开城门!”
许奕扭头看向一旁的霍成虎吩咐道:“组织听讲者出城。”
“遵令!”
霍成虎抱拳答应道。 话音落罢。 霍成虎等人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马匹穿梭于读书人间,大声的维持着秩序。 当听得想要听讲,需先走出城门时。 刹那间无数人心中一凛。 就连喧哗声都在刹那间微弱了下来。 在长安城大半读书人心中,城外是一副什么模样? 灾民遍地,横尸遍野,到处都是人体污垢,到处都是恶臭熏天。 俨然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了听一场讲经,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值得吗? 一时间,打退堂鼓者不知几何。 许奕面色依旧,缓缓驱马前行。 如果连走出城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读书人不要也罢。 当许奕与马车毫不犹豫地走出城门后。 马车行过之际,沿途的读书人无不面面相觑。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 远处的道路上再度驶来了数辆马车。 “那......那是吏部孙员外郎的马车!”
“那个......后面那个是鸿胪寺少卿的马车!”
“乖乖!大理寺的也来了!”
“太常寺左右少卿!太常寺左右司丞也来了!!!”
“后面!后面还有!”
随着一辆辆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马车驶来,宣平门外瞬间再度沸腾了起来。 宣平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三楼雅间内。 李光利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台边,看向宣平门外热闹的场景。 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甚至是六部官吏多多少少都来了一些。 “许奕,当真是好算计啊!”
李光利望向宣平门的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京兆府于腊月十七日夜间张贴的那则告示!根本就不是什么威胁! 而是在笼络人心! 看似是在逼迫心中有鬼的官吏们捐赠财货。 实则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能用钱解决的事,还算事吗? 而这一来一去之间,官吏们又岂会不对许奕心存感激? 毕竟,就连靖安司司丞李必都不清楚那圣旨上都有谁的名字!更遑论那些普通官吏? ...... 当一辆辆豪华马车毫不犹豫地穿过城墙走出长安城后。 原本犹豫的读书人们瞬间不再犹豫。 连朝廷官员都不怕,他们还怕什么? 不一会儿的功夫。 吊桥上便挤满了身着各式儒衫的读书人。 城外。 无论是官吏也好,还是读书人也罢。 走出吊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揉眼睛。 他们看到了什么? 干净的地面上连一丝积雪都没有!更别提污垢了。 朝着不远处望去。 一排排整齐的帐篷犹如一个个训练精良的士卒般笔直地站立在大地上。 再往远处望去。 粥棚、水池、茅房、犹如星光点缀在夜空中一般点缀在大地上。 非但不显突兀,反而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灾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忙碌着手头上的事务。 虽看不清面色,但众人却好似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情绪一般。 安静、祥和,充斥在每一座帐篷旁。 自始至终,灾民们都未曾上前围观。 只顾自顾自地忙碌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务,好似他们这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这和他们所想像的完全是两种极端啊。 “这......这是灾民?”
一年轻的书生睁大了双眼,满脸不敢置信地朝着一旁的衙役问去。 随着书生一问,周边数不清的读书人瞬间看向那书生旁忙着引导众人的衙役。 马衙役大吼几声,但好奇的读书人却完全不理睬马衙役的吼声。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很多读书人经常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 这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若是平时,马衙役定然会怒怼几声,实在气不过说不清还会让他们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秀才遇上兵。 但今时不同往日。 马衙役强忍着胸中怒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年轻书生哪儿见过这副场景,那马衙役强忍着怒意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择人而噬的恶魔。 就在年轻书生忍不住后退之际。 一中年书生挤了过来。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灾民所在,随即问道:“缘何如此?”
“啊?”
马衙役佯装不懂,开口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粗鄙。’中年书生低骂一句。 随即不在咬文嚼字开口说道:“我再问你,城外为何会这样?”
马衙役顺着中年书生的手指看去。 几息后收回视线。 满脸不解道:“城外不这样,那应该怎样?”
中年书生未曾细想,脱口而出道:“城外不应该......” 就在话语即将出口之际,中年书生意识到了不对,急忙闭上了嘴巴。 马衙役乘胜追击道:“不应该怎样?”
中年书生面色涨红,久久未能反驳。 马衙役冷笑一声,随即面色一正道:“好了好了,别堵在这儿了!赶紧去讲坛那边!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眼见无法从衙役口中问出什么来。 众人只好先行朝着讲坛方向赶去。 ...... 巳时(上午九点。) 吕在中登上一处临时搭建的讲坛。 朗声讲解着经意。 其讲解诙趣生动,又蕴含着一定的独到见解。 一时间不止一众读书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许奕亦是如此。 讲经无时间。 朝阳在讲经声中缓缓攀登,随即缓缓西行。 当申时到来之际。 宣平门外无数粥棚几乎同时燃起了炊烟。 炊烟连成一片袅袅升空,当真是好不壮观。 当饭香味传到讲坛处时,瞬间勾起了无数虫鸣声。 吕在中停住话语,端起茶盏轻饮一口茶水。 随即朗声道:“时辰不早了,诸位出城一趟格外不易,且用过晚饭再回吧。”
话音落罢。 不远处衙役们带着一个又一个灾民手举托盘缓缓走来。 那托盘中呈放之物格外的简单。 粥饭、饼子、两三碟小菜,仅此而已。 当灾民们行至近前。 无一人自灾民脸上看出菜色。 “虽衣衫破旧,但却并无一丝异味。”
一书生望着缓缓走来的灾民摇头晃脑感慨道:“若不是灾情人尽皆知,谁人知他,本为灾民?”
随着灾民们缓缓前行。 数不清的读书人面露思索之色。 吕在中为何走出太白山,讲经一日? 都是读书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可现在看去,这灾民需赈灾吗? 显然并不需要。 就在众人暗暗思索之际。 吕在中自讲坛上缓缓起身。 朗声道:“诸位是否好奇,为何这宣平门外与大家自史书上看到的截然相反?”
话音落罢。 衙役们层层传递。 顷刻间便迎来数不清的疑惑声。 吕在中闻得疑惑,面色一正,缓缓开口说道:“大家现在看到的,都是真的,史书上所记载的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易子而食也是真的!”
“甚至于十几天前的宣平门外,也如史书中所记载的一般!”
“我知道大家好奇,为何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宣平门外便产生了如此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吕在中顿了顿,继续朗声道:“宣平门外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离不开六皇子殿下的努力!”
“离不开京兆府大小官吏们的努力!更离不开长安城内无数心怀天下的百姓们的努力!”
“亦离不开城外灾民们对生的渴望!”
“没有他们的万众一心,没有他们众志成城!大家今日看到的宣平门外将会如同史书描述的那般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易子而食!”
话音落罢。 无数读书人朝着讲坛下方的那道端坐背影望去。 距离许奕较近的书生俨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白玉冠下的些许白发。 一时间深受感触者不知几许。 吕在中轻咳一声继续朗声道:“那日,六皇子请姚思廉至太白山寻我下山。”
“当姚思廉托着病体苦苦哀求我下山相助六皇子赈灾时,言及关中百姓何等艰辛,言及六皇子何等不易时。”
“原本老夫以为这不过是为了请我出山的托词罢了。”
“但碍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无奈之下我只好暂且答应下山一观。”
“彼时的我尚未做好完全答应下来的准备。”
“可当我自太白山一路行来,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又岂是史书上寥寥几笔能够道尽的?”
吕在中顿了顿,见讲坛下无数读书人听得格外认真。 随即继续说道:“腊月十五那天,初降雨,大雨倾盆!后降雪,天地白苍。”
“风雪中车不能行,马不能走,是宣平门士卒们下马推着马车一步步向前挪移的!”
“当时老夫问他们,为何如此卖命?诸君可知那士卒如何答复?”
“士卒言,他们早一日将我送到长安城,京兆尹大人便早一日无需孤军奋战!城外灾民便能早一日过上好日子。”
“什么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便是!”
“这便是我大周的好儿郎们!”
此言一出,无数读书人们望向两旁维持秩序的士卒与衙役的眼神悄然间产生了一些无法言喻的改变。 但更多的还是看向那身着蟒袍如大家一般端坐于台下的背影。 讲坛上。 吕在中继续数道:“后来,我们终于在天色完全黑暗之前,抵达了长安城外六十里处的那座驿站。”
“当我们抵达时,驿站内正烹着羊肉。”
“我知道大家好奇驿站内为何会有羊肉,当时的我亦是好奇不已。”
“走进驿站后,方才得知,那羊肉是京兆尹所送,不仅仅是驿站有,城外灾民亦有!”
“后来,从驿长哪里得知,腊月十四日夜间,气温骤降后,京兆府所有官吏便已然奔赴到长安城外。”
“直到临近卯时才返回了京兆府,那一夜他们将无数的货物分发到灾民手中,用以御寒。”
“可城外十余万灾民,那点货物如何会够?”
“折返京兆府后,六皇子当即带着一些衙役,赶往户部田尚书家求助。”
“沿途,狂风暴雨袭来,六皇子与一众衙役盯着冰凉的雨水义无反顾地朝着远处行走。”
“后来,六皇子自户部求来了棉花,自皇宫求来了帐篷。”
“此后,京兆府全体官吏以及国子监的数百学子们,冒着大雪再度跟随着六皇子走出了长安城!”
“他们带着帐篷等御寒之物,于长安城外奋战了足足一日!若是算上那天晚上,那便是足足一天一夜!”
说着。 吕在中伸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台。 再度说道:“那一日!六皇子身着湿透了的蟒袍,站在那处高台上指挥着官吏、衙役、士卒以及灾民们,共同迎战骤然降临的风雪!”
“驿长说,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六皇子全身僵硬被人抬着抬下了高台!”
“自驿长的话语中,我已然能够想象到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那一刻!我赈灾之决心彻底坚定了下来!不因其他!只因所有心甘情愿为了赈灾豁出去一切!甚至包括自己性命之人!”
话音落罢。 讲坛下渐渐传来阵阵极其压抑的哭泣声。 人心非铁,冷暖自知。 腊月十五日的那场雨雪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试问长安城,何人不知那日凶险? 正因知道,方才明白许奕等人的不易。 这一刻,不知多少读书人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宣平门外不需要他们,那么其他城门呢? 长安城外呢?总有需要他们的地方。 与此同时,众人望向许奕背影的目光愈发地复杂起来。 随着许奕消息传出来的愈多,众人心中的许奕便愈发的立体与形象。 君子二字已然不足以形容他们心目中的许奕了! 讲坛下方。 背对着众人的许奕不知何时竟微红了脸庞。 做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当众说出,又是一回事。 即使以许奕的脸皮,依旧会有些微微发烫。 但微微发烫归微微发烫,许奕心中却并无半分想要站起来制止的念头。 无他。 许奕心中明白,吕在中这是在帮自己。 以吕在中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今日说的越多,对以后的许奕便越是有利。 这种几年难得一遇的好事,许奕又岂会亲手断送? 更何况,吕在中所说句句属实,绝对经得起考证与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