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
东方天幕方泛起些许鱼肚白之际。
暗流涌动近乎一整夜的沮阳城终是渐渐恢复以往安宁。
然而无论是燕地内的世家也好,燕地外的世家商贾也罢。
皆未因太阳照常升起而感到丝毫的轻松。
反倒是愈发地深感不安与烦躁。
沮阳城南。
朱家祖宅青云院书房门前。
一身素雅长裙的孟夫人轻轻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老爷,天亮了。”
孟夫人面带心疼地轻声唤道。
自进入四月以来。
朱广礼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忙碌。
近几日更是除深夜外出一趟外。
便鲜少踏出书房。
与此同时。
朱广礼的面色亦是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憔悴。
二三十息后。
伴随着咯吱一声轻响。
满脸憔悴之色的朱广礼轻轻拉开了房门。
“昨夜又是一宿未眠?”
见朱广礼眼顶着两浓郁黑眼圈,面色更是相较昨日憔悴了诸多。
孟夫人脸上瞬间浮现浓浓的心疼之意。
“等忙完这阵。”
“你我出城踏青数日。”
朱广礼轻笑着让开道路,并未正面回答孟夫人之问。
‘唉。’
“给你煮了鸡汤。”
“趁热喝了它。”
“再过一会儿,那些管家、掌柜便该来了。”
孟夫人轻声叹息一声,自身旁丫鬟手中接过食盒。
随即紧随朱广礼行至书房内。
“夫人厨艺还是这般好。”
朱广礼轻笑着缓缓落座于太师椅之上。
“行了你。”
“食盒还未打开呢,便闻到味了?”
孟夫人不徐不疾地打开食盒,将其内饭食一一摆放于书案之上。
百忙之中仍抽空白了朱广礼一眼。
“小小食盒又岂能遮挡夫人神厨?”
朱广礼轻笑着拿起木筷,夹起一筷醋芹,满脸享受地将其放入口中。
“你呀你,快吃吧。”
“等你吃完我还得去廷儿那一趟。”
“玉容这个月差不多该临盆了。”
孟夫人再度白了朱广礼一眼,随即不徐不疾地行至窗台旁。
轻轻推开紧闭的窗台,放窗外新鲜空气入内。
“你去便是了。”
“吃完我唤下人收拾即可。”
朱广礼夹出数块野山参,随即端起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挑出来作甚。”
“一并吃了。”
孟夫人转过身来,见朱广礼将其精心准备的两百多年份的野山参挑出。
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愕。’
“一并吃了?”
朱广礼未食便已然满嘴苦涩。
“一并吃了。”
孟夫人满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好吧.......”
朱广礼闻言满脸苦涩地夹起一块野山参,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其放于口中。
于上谷朱家而言,他乃一家之主。
于青云院小家而言,其依旧是一家之主。
只不过一家之主却从来做不了膳食之主。
“这是那根五百多年份的野山参,还是三四百年份的那两根?”
“怎地这般苦。”
朱广礼小咬一口,随即满脸苦涩地沉默百余息。
百余息后,朱广礼忽然抬头问道。
“都不是。”
孟夫人微微摇头,随即回答道。
“哦?”
朱广礼再度送参入口,趁孟夫人一个不注意,口中野山参悄无声息地吐入袖摆之中。
“五百多年份那根,老爷子让我送给燕王妃了。”
“三四百年份的那两根,一根要给老爷子留着。”
“另外一根,半根给了玉容,半根给婉宁留着呢。”
“你吃的是那堆二百多年份的。”
“你要是想吃三四百年份的,等你忙完这阵,我回一趟娘家。”
“我哥那儿应该还有两三根三四百年份的高丽参。”
孟夫人端坐于客座之上,不徐不疾道。
“算了算了。”
“那几根高丽参孟兄宝贝的很。”
“咱们还是不要横刀夺爱了。”
朱广礼故技重施,再度将一片野山参藏于袖摆之中。
“对了。”
“婉宁那边有动静了吗?”
朱广礼再度夹起一片野山参,随即缓缓开口问道。
“还没。”
“你说过段时间要不要带婉宁去云泉寺焚香礼佛?”
孟夫人闻言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开口问道。
眨眼间的功夫,朱广礼便再度藏起数片野山参。
“无须这般麻烦。”
“王爷乃佛顾之人。”
“顺其自然便好。”
朱广礼闻言微微摇了摇头。
其之所以有此一问。
无外乎是想转移孟夫人的注意力罢了。
现如今目的既已达成,自不会于燕王子嗣这一问题多言。
“说的也是。”
孟夫人闻言脑海中瞬间浮现佛骨舍利一事,随即不由得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
“夫人该去廷儿那边看看玉容了。”
朱广礼轻笑着主动收拾起碗碟。
“哦。”
孟夫人仍未彻底自佛骨舍利一事回过神来。
待其彻底回过神来时。
其人已然在朱广礼半推半送之下离开了书房。
“野山参当真都吃了?”
孟夫人立身于书房门前,不由得开口问道。
“吃了吃了。”
“时辰不早了,夫人快去吧。”
书房内,朱广礼自袖摆中取出数片野山参,飞快地将其埋于一极其茂盛的绿植下。
“哦。”
孟夫人虽满脸存疑,但见时辰当真不早了,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丫鬟先行离开。
朱广礼静等片刻。
见紧闭的书房门外久无动静。
不由得彻底放下心来。
朱广礼略作定神,随即自书案左侧取出一崭新账册。
神情极其认真地细细翻阅着。
不多时。
朱府数名管家、大掌柜联名求见于其。
近乎彻夜未眠的朱广礼再度投入紧锣密鼓的忙碌之中。
.......
.......
时近巳时。
日上三竿之际。
一青云院仆从忽然自外急匆匆地直奔青云院而来。
方一入院,便径直地朝着书房奔去。
‘咚咚咚。’
“老爷。”
青云院仆从气喘吁吁地行至书房门前,随即轻轻叩响了房门。
青云院书房内。
朱广礼闻言不由得顿住口头话语。
随即面朝下方数位管家、大掌柜微微摆手道:“回去静候命令。”
“是。”
数名管家、大掌柜闻言纷纷起身恭敬行礼道。
待数位管家、大掌柜身影彻底消失于书房后。
朱广礼朝着立身于门外一侧的仆从微微摆手,示意其入内。
非是那仆从不知礼数。
而是其有言在先。
此言即‘城内粮价一事大于一切,凡事关城内粮价,务必第一时间通禀。’
“是。”
书房外始终以眼角余光留意着朱广礼动静的仆从见状连忙恭敬行礼。
“启禀老爷。”
“代郡平舒城陈家,道人城黄家相继宣布降价。”
“将粮食价格自二两五钱一石,降至了二两三钱一石。”
青云院仆从快步行至朱广礼三步外,随即再度恭敬行礼道。
‘代郡平舒城陈家、道人城皇家。’
‘粮食价格自二两五钱一石,降至了二两三钱一石。’
朱广礼闻言不由得眼睑微垂,低声喃喃道。
若是依原计划。
今日夜色降临前。
朱、梵两家便会同时釜底抽薪。
将粮食价格降至一两四钱一石。
至于此举是否会如河间刘家那般引来众怒。
答案毫无疑问自然是会的。
然而。
以朱、梵两家于上谷郡内的实力。
又岂会在意一众外地世家、商贾怒与不怒?
即使一众外地世家于此事之上再如何的怒火滔天。
其亦不敢于燕地内动朱、梵两家一根汗毛。
至于日后于外地的生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敌人亦可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更逞论此番大半的怒火,早早地便被郡守孙道华吸揽了过去。
青云院书房内。
朱广礼沉思片刻后,缓缓抬起眼睑看向身前仆从。
“通知下去,一切照旧。”
朱广礼略作定神,随即沉声吩咐道。
“是。”
青云院仆从闻言连忙再度拱手行礼,随即快步退出书房。
待青云院仆从身影彻底消失于书房后。
朱广礼自太师椅起身,不徐不疾地行至大开的窗台旁。
‘代郡平舒城陈家。’
‘代郡道人城黄家。’
朱广礼立身于大开的窗台旁,静静地望着远处风光。
脑海中则不断地沉思着平舒城陈家、道人城黄家一事。
昨夜仙居阁别院议事时。
包括其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若无意外的话,接下来几日时间里沮阳城粮价将会维持在二两五钱一石,这一数目上。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料到,己方尚未出手,便已然有人按耐不住了。
“如此也好。”
“如此一来倒是可省去不少麻烦。”
朱广礼沉思片刻,忽然咧嘴轻笑道。
至于平舒城陈家、道人城黄家?
此两家明显是被人退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至于幕后之人为何许人也。
此举又有何目的。
背靠燕王府,稳坐山巅的朱广礼并不在乎。
其亦有不在乎的实力。
朱广礼略作定神,随即不徐不疾地再度行至书案后,稳稳当当地落座于太师椅之上。
然而其方坐稳。
便有一仆从快步自外行来。
“老爷。”
“孟老爷于院外拜见。”
仆从快步行至大开的书房门前,随即恭敬行礼道。
“请其入内。”
朱广礼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开口吩咐道。
“是。”
仆从再行一礼,随即快步离去。
片刻后。
孟泽明在青云院仆从的引领下快步行至书房前。
“孟兄。”
朱广礼见之不由得起身相迎。
“朱兄。”
孟泽明脚步一顿,拱手还礼道。
“还请入内一叙。”
见礼毕,朱广礼伸手作请,随即于前引路。
先前引路之仆从则默默退出书房所在之地。
数十息后。
朱广礼、孟泽明一前一后于主客座落座。
“平舒城陈家、道人城黄家同时降价一事朱兄如何看?”
孟泽明方一入座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如何看?”
“自然是坐着看啊。”
朱广礼闻言轻笑着斟茶两盏。
此言一出。
孟泽明紧绷的心瞬间放松些许。
“吾听闻昨夜孙、刘两家与辽东、辽西一众世家结成了进退同盟。”
孟泽明略作定神,随即再度开口说道。
“哦。”
朱广礼闻言端起茶盏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你便不怕他们联手将平舒城陈家、道人城黄家手中粮食统统买去?”
孟泽明闻言眉头不由得瞬间紧锁。
朱广礼等人在谋划什么,其自然不得而知。
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以其之聪慧自然而然可察觉出一二端倪。
也正因此,孟泽明方才会瞬间紧锁眉头。
“他们愿收,便去收。”
“他们财大气粗,我等之幸也。”
朱广礼放下手中茶盏,随即轻笑着看向孟泽明。
闻听此言。
孟泽明不由得微微一愣。
眼睑亦与此时低垂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
片刻后,孟泽明猛地抬起眼睑目光灼灼地望向朱广礼。
“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
“将会有部分世家、商贾,陆陆续续地冒世家之大不韪。”
“将粮价压至二两银子上下。”
“孙、刘、辽地联盟也好,其他进退同盟也罢。”
“愿意收便去收吧。”
“待入夜前,朱家与梵家将会同时宣布。”
“将粮食价格下调至一两四钱一石。”
朱广礼面色渐显严肃道。
早在许奕定下全盘计划之初。
便已然暗令朱、梵、董等家族暗中或控制、或扶植、或组建一些小规模的世家、商行。
而现如今,随着局势一步步走向最后。
那些多则持粮数千石,少则持粮千余石的商行。
也是时候发挥其应有的价值了。
其规模固然不大,但猛虎亦怕群狼。
而朱、梵、董等家族所需做的。
便是于局势的最后关头行一锤定音,亦或者一击必杀之举。
以及此后的全面收网,‘反客为主’。
青云院书房内。
孟泽明闻言双眼瞬间呆滞。
其本意是请朱、梵两家拖住涿郡孙、刘两家。
但其万万没想到,朱、梵两家此番竟会玩的这般大。
“一......一两四......一两四钱一石.......一石粮食......”
“这......这是不是......是不是太......太狠了.......”
足足过了半刻钟之久,孟泽明方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开口问道。
“大吗?”
“这才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朱广礼闻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这......这才.......这才仅仅只是.......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孟泽明闻言再难控制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径直地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