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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灵息(1 / 1)

记忆中的院长室似乎挪了地方,成了一大片水潭,潭中养着不少鱼,或红或黑,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即使春寒料峭,也有女弟子蹲在水潭边看鱼儿嬉戏,还不时向水里抛些米粒大小的鱼食,引来一阵哄抢。或许是为了迎接正月,学院路上多了许多桃花树。看着青石路旁光秃秃的桃花树,行于其中的阎冬又想起幼时那场红雨。想来待这里桃花盛开,春风吹过时,桃花纷落的景象必然蔚为壮观。“刚才他们为难你了?”

走在前面的楚先生忽然开口。“没事,都是些爱起哄的孩子。”

阎冬随口一说。“你可是和他们一般大的。”

楚先生哑然失笑,转而歉然道:“这件事终究是我们考虑不周,否则也不至于让你一直被误会,还得了那样一个污名。”

“学院之耻?”

阎冬摸着鼻子笑了,“我觉得挺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嘛。”

“之前也有想过为你正名的,只是……”“别……”阎冬伸手打断了楚先生的话,调侃道:“学院本就是为北戎育人抗敌之所,若是人人学我,岂非要国破家亡,那还了得。”

楚先生却颇为惋惜地说:“哎,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你并非无法通过灵者测试,而是在你体内有着与之截然不同的力量,那可是远胜灵者的力量,且无法共存,便如同灵者与武者间的天堑。”

“但离经叛道却是真的,废盾法修枪法,他们批判得也没错。”

阎冬自嘲,只是他心里自是不以为然的。“这更是无稽之谈,什么离经叛道,哼……”楚先生似乎对这说法也颇为不以为然,“自与异界魔交战以来,北戎胜少败多。灵者虽能杀敌,却挡不住异界魔的攻击。如此,便有人想出废天下武学,武者只尊盾法,为的便是将他们送上战场,挡在灵者面前。久而久之,武者不习盾法便成了离经叛道,天下人人喊打,看似民心所向,实则顺势罢了。”

“可大敌当前,若非如此又怎能上下齐心,共抗强敌?”

“如今北戎人对异界魔恨之入骨,与之有关的人也同罪论诛,其中无论多少人真恨,多少又是随波逐流,终究都会殊途同归。如此,方可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这便是大势所向,终点是仇恨的深渊。”

“如此便是天意了。”

“何来天意?”

楚先生闻言笑了,“掌权者爱讲天意,其实皆人意罢了。”

“人意?人意如何让全天下殊途同归?”

“所谓三人成虎。那三十人如何?三千人又如何?这些人便可推动大势,也是掌控悠悠众口的力量。只要将反对者拉拢或抹去,剩下的无论真心抑或假意,皆是顺势之人。因此,离经叛道者是无法偏安一隅,独善其身的。”

阎冬若有所悟地叹了口气,“希望这些人能终始如一,也能善始善终。”

“今日只是人人喊打,明日没准便有人借此杀人,还杀得理直气壮。可他们所叛之道便是正确的?他们不过是挡在大势前,要被踢走的绊脚石罢了。”

“如此想来,确实可怕。”

“人心不足蛇吞象。天下太平后,这大势便能停下吗?如若不能,又将被推向何方?天下人不过是那些推动者手中的刀剑罢了。顺势则生,逆势则亡。”

如此与蛊惑人心何异?阎冬听得脊背生寒,不解地问:“谁在推动大势?天下……又是被谁推向仇恨的?”

楚先生闻言,只是微笑,却摇头不答。阎冬不再追问,脸上也浮现出相同的笑容,“可我还是觉得离经叛道的好,至少活得快活。”

“哈哈,本还想劝慰你一番,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楚先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转而问起别的事来,“你找院长何事?”

“为那三名女弟子遇害一事。”

“哦?她们与你相识?”

“不认识。”

阎冬缓缓摇头,“但她们跳湖那晚,我看到了蓝皮鬼……”他将那晚的事又说了一遍,楚先生神色自若,应该早已知晓经过了,“听说她们出事前都与一位书院先生在一起,不知是哪位先生?此人嫌疑颇大。”

问这话时,两人已经走过学院的青石道,由西面种满花草的小院进入屋内。阳光穿过窗棂,落在长桌后老者挺直的背上,桌角的炉鼎中有青烟袅袅升起,檀香清雅。老者低头写着什么,苍劲的声音缓缓响起:“那位先生便是你身边的……楚先生。”

阎冬诧异地看了眼楚先生,见他面色从容,才向老者施礼,恭敬地叫了声院长。老者停笔看向阎冬,温和地笑道:“稀客啊,老头子还以为此生你都不会踏足北龙学院了。”

他须发皆白,面容和蔼,目光如电,着灰白长袍,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院长说笑了,是弟子不想多生事端才迟迟未来探望,还望见谅。”

阎冬忙向两人赔罪。院长笑着摆摆手,又示意他们坐下后,才看向阎冬问:“听你方才问话,是为那三名死去的学院弟子而来?”

“不错,此事或与我父母失踪有关,想来这里寻些线索……”接着,阎冬整理了一下思路,将父母失踪之事大抵说了,又将那晚发生的事和近日茶楼里的传闻都说了一遍,然后担忧地问:“楚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蓝皮鬼牵扯其中,外面的人对你可是猜忌颇深的。”

“是啊……”楚先生摸着额头,哭笑不得地说,“这几日,我也被府衙的人缠得焦头烂额……今日来找院长便是想说这些的……”他顿了顿,转而神情严肃地回忆道:“那日放课后,我听说附近新开了家胭脂铺,胭脂水粉不错,想着为娘子买些,便同三位弟子结伴去了。期间只是选了些胭脂水粉,离开铺子后也都各自回家了。没想到……”楚先生在学院一直口碑颇佳,也深受弟子爱戴。阎冬对他是信任的,稍稍一想后又问:“你们都是第一次去那胭脂铺?”

“只有我是,她们早先便去过几次了,胭脂之事也是她们说于我知晓的。”

楚先生回答。“若蓝皮鬼当真在一年前便已潜入凉城,那此事必然谋划已久,甚至可能还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院长的神色也凝重起来。阎冬揣测道:“会否是想借此动摇北戎根基?如今两军开战,战况胶着,此举若能长久,算是在根源上削弱北戎,一劳永逸。”

“该是如此无疑。”

楚先生与院长齐齐点头。院长伸出两指,捏着颔下白须道:“只是我从未听说蓝皮鬼有这种能令人甘愿自杀的手段,市井盛传凉城有北戎人勾结蓝皮鬼,学院也为此增加了武者护卫。”

“我不明白……”阎冬伸手托腮,若有所思地说:“纵是有北戎人当了叛徒,蓝皮鬼又何须现身,便是还在学院修行的灵者,它们也未必能占得太大便宜,反倒会暴露……”“这次遇害的三名弟子均非灵者。”

楚先生说。“什么?”

阎冬蓦地坐直身体,“难道是武者?”

见对方摇头,他顿时皱起了眉,印象中学院弟子除了灵者便是武者,“那是?”

楚先生并未回答,而是看向了院长,等他开口。风吹得身后砰砰直响,院长起身将窗关好,透过窗棂看着外头肃杀的冬景,说:“那是一年前学院新设的学问,我们称之为灵息。”

他转过身,提笔在纸上写下“灵息”二字。“灵息……灵息……”阎冬将这陌生之词反复念了几遍,茫然道:“这是什么学问?”

“为北戎收消息,察民心……”院长介绍,“弟子学成后便归属灵息阁。”

“灵息阁又是什么?”

阎冬问。“是朝中极为隐秘的组织,做的便是为北戎收消息,察民心……”院长回答。不知为何,听到察民心三字,阎冬心中便泛起古怪的意味,看向楚先生,他的神色也变得复杂莫名。只听他幽幽地说:“至少表面如此……”“楚先生慎言。”

院长提醒。见他们都无意再深入此事,阎冬又转而问道:“那个胭脂铺有查过吗?”

心里却对灵息阁生出一丝好奇。不过,这次未等屋中其他人回答,门口便响起一个豪迈的声音,“查过了,并无不妥之处。”

随之而来的是带着劲风的高大人影,走到屋子中央后才露出一张刚毅的脸。他向院长抱了抱拳,剑目扫过楚先生,落到阎冬脸上,与其对视着。“原来是府衙的秦先生,请坐……”院长朝阎冬对面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颇为客气,全无长者之尊。“院长客气了,我是晚辈,叫我秦献便好。”

秦献并未入座,而是将目光从阎冬脸上转向楚先生,直抒来意:“今日来此,是请楚先生去府衙的。”

“哦?要劳烦秦先生亲来,莫非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院长问。“案子仍在调查,楚先生理当配合,不过我此番来请却是别有用意……”秦献再次看向阎冬,没有说下去,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秦先生请放心。”

院长会意,为他介绍:“这位曾经也是学院弟子,阎冬,今日来看望老头子的。”

秦献挑了挑眉,第一次露出恍然之色,“你便是那个被学院退学的弟子?”

“想不到我竟如此出名,连府衙都知道。”

阎冬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听你刚才提起胭脂铺,似乎对案子有所了解……”说起正事,秦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阎冬刚想回答,便被默不作声的楚先生接了过去,“他只是来看望院长,听说此事才顺口问起罢了。”

虽不明白楚先生的用意,但阎冬还是配合地微微颔首。秦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离经叛道虽一时爽快,但殊途同归,还是早些回来为好,免得后悔莫及。”

阎冬面不改色,同样回以浅笑,却不说话,也显得莫测高深。“不知府衙唤我何事?”

楚先生冷漠地问。自秦献进来后,气氛便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院长与楚先生均是一脸正色地看着他,这也让阎冬对他的身份感到愈发好奇,那绝非办案衙役能有的压迫与威势。“这事……待你到府衙便可知晓。”

秦献温和地笑了,但笑容并未缓解屋内冰冷的气氛,反之更加凝重了。他走到楚先生旁边,如老友般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便走吧?”

慢声细语,可搭在他肩上的手却未拿开。窗外光芒更甚,照在楚先生漠然的侧脸上,却无法将其照亮。他看向院长,窗前的老者沉默不语,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阴暗之中。深吸一口气,他挣开肩上那只手,长身站起。见状,阎冬也随之站了起来,刚想开口,却被楚先生摇头制止了,“大势所趋,你是挡不住的。”

他整了整身上的袍服,向院长躬身一揖后,才又淡淡地说:“走吧,别让外面的人久等了。”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阎冬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他知道楚先生此去凶多吉少,却不明其中深意。他疑惑地看向老者问:“院长,我……不明白。”

“日后会明白的。”

阎冬看着他像是忽然苍老的脸,未再追问。转而又问起案子的事,才知道原来那晚去过胭脂铺的学院弟子并非三个,而是四个,另一个是单独前往的。是她……那个在茶铺被自己搭救的少女,当时她的意识正在涣散,原来是从胭脂铺而来。如此,那胭脂铺便更可疑了。楚先生被带走后,两人再无谈兴,就在阎冬起身告辞时,院长忽然看着他告诫道:“楚先生口中的天下大势可得慎言,否则会招来祸端,除非……”“除非什么?”

院长略作思忖,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摇头不答。“请院长告知。”

阎冬躬身作揖,语气坚定。“哎……”院长轻叹一声,“除非……你能成为那个推动大势之人。”

阎冬沉默了,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很想问,楚先生是否还能安然归来,终究还是忍住了,怕不吉利,好一会才又问:“那个人应该不是府衙的衙役吧?”

“是灵息阁的人。”

这次院长回答得很干脆,笼罩在阴暗中的他却更模糊了……学院内,放课后的少年们成群结队,欢声笑语。他们又向阎冬投来各异的目光,却没人再来阻挠。眼前这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庞,终将成为大势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粒尘埃。而离经叛道者,只是冲出大势之外的,另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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