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的心里被她影响得毛毛的,心脏好像悬在了某个地方,四下里没有着落。妇人进入这间房后的表现也很奇怪——她明显变快了——快速地点亮桌上的风灯,快速地摆好桌旁的凳子,快速地说话,仿佛时光流速被加快了一般。妇人交待完,便下了楼去,说是去给二位客人去端热水。一看到妇人离开房间,宁采臣便立即开口问聂小倩:“这间房里有什么,你好像很害怕?还有那位刀爹,你也好像很怕他?”
聂小倩抱紧宁采臣的胳膊,倔强地说道,“我哪里怕了,我是冷,一进入房间我就好像走进了冰窑……那位老爹,也是啊,一身的寒气,他一出现,我就冷得要死。”
“那你一般都什么时候觉得冷?”
她是天生通阴人,感知或许与普通人有些不同。聂小倩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才给出了答案,“嗯~反正好像就是有鬼魂出现时,或是重大危险时吧了。”
宁采臣还想再问,走廊上却传来妇人的脚步声,便闭口不再问。妇人拎着一大桶热水,冲二人点头,热情地说道,“二位客官,热水来了。”
宁采臣微笑点头,“婆婆有劳了。”
妇人将热水提进便房,转身冲宁采臣轻声说道,“这里就是便房,二位在房间里洗手就好,晚上可千万不要外出……子时之后,假如有敲门声,千万不要开门……二位贵客请好生休息。”
妇人一说完便急匆匆带上门,逃了出去。完全不给宁采臣提问的机会,仿佛是在极力回避某些问题,又或者是害怕这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妇人再次离开,宁采臣大步走到门前,想要拴门。聂小倩拉了拉他胳膊,“还是……别拴吧。”
“为什么?”
“万一有什么事,我们方便逃出去呀。”
聂小倩偏头、微笑。“你倒底是怕还是不怕啊?说你不怕,你又抱紧我胳膊,说你怕,你又嬉皮笑脸的。”
宁采臣是真的搞不懂了。“我是真的冷。”
说着,聂小倩不安地打量着房间,将宁采臣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觉得兰若寺比这里可怕百倍,在那里你反倒不害怕。怎么这里,你反倒这么……冷了。”
“在那里谁都伤害不了我,在这里嘛……冷”“小丫头,你是不是看出了哪里不正常?”
聂小倩拉着宁采臣,走到床尾的墙画前,偏头看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就很不正常!”
宁采臣点头,做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古为鉴,水为镜。镜光开,挡万邪。镜子是用来挡煞的,通常是放在正门,但如果镜子正面朝着人家,便是镜煞,轻则伤身,重则重疾。而这个‘寒江独钓图’满幅的江水,且正对着睡觉之人,此为镜煞中的‘水镜煞’,水镜照命星,轻则致人终日无神,重则魂消魄碎。嘻嘻,就是这样,倩倩是不是很棒。”
宁采臣撇嘴,“是的,倩倩好棒!……一家客栈为何以寒镜煞对床呢?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为之?实在难以捉摸。”
聂小倩坏笑道,“搞清楚这个很容易嘛,如果所有房间都是这样,那么必是故意安排,如果只有这一间房这样,或许就不是故意为之。”
说罢在自己手里的红色宫灯里掏了掏,不一会儿,手里便多出一根略微扁平的细铁丝,“走”。聂小倩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朝走廊看了看,没有人,走到一扇门前,将铁丝插进钥匙孔,转了几转,锁芯便轻轻滑开了。宁采采轻轻推开门,先走了进去,聂小倩紧随其后走进,并轻轻合上门。果然,这间房的床头也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湖光山色”,名字里虽是有湖有山,但是山只是占着画幅右下角很小的一块,“这也属于镜煞的一种。”
二人退出房间锁上,接连查看了三间房,床尾墙画虽不同,但无一例外都画有大面积的水,皆属于水镜煞。两人退回到二楼三号房,表情凝重——看来必是店家故意为之了。这店家绝不只是坏“人”这么简单,极有可能还是会风水邪术的坏人,硬打宁采臣不怕,打小他是有点武术底子的,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自是不惧,可是,如果他们还通邪术,那就悲剧了。宁采臣看向聂小倩,“小丫头,我可是第一次执行委托,只能使使蛮力,怪力乱神可就全要靠你了。”
“啊?”
聂小倩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我就是个小小的提灯人,就是为判官接接任务、引引路而已,哪里会什么乱力怪神的手段,你不要吓我。不过我也不怕。”
“为什么?”
想必一定是这小丫头有什么对付鬼怪的法术,但是,聂小倩接下来的话迅速打破了他的幻想。“因为娘娘赠我有神足符,可以瞬间来去,逃命无忧,嘻嘻。”
聂小倩说完便将宫灯往空中一抛,灯便稳稳地浮在了天花板下,她自己往床上一扑,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宁采臣气得眼白全翻,哎,这只蚂蚱跟自己完全不是一根绳上的。望着床上呈大字型的聂小倩,宁采臣恨不得一脚踢过去,把她踢成一只球……可结果只是自己一人坐到了桌旁的圆凳上,睡觉他是不敢睡的了,睡一夜又如何能找到委托者的尸骨!先趴一会休息一下吧。刚趴下,便隐隐听到走廊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极低,像是低语,又像是低泣,听不真切。宁采臣走到床前,轻轻推了推聂小倩,聂小倩始终呼吸均匀,毫不见醒来的迹像。少年气得一甩袖,自己轻启房门走了出去。走廊的尽头,隐约有亮光,那亮光好像是燃烧什么发出来的。亮光前是一个单薄的身影,肩膀似乎还一抽一抽的。仿佛是在哭泣,又仿佛是在低语,声音在走廊上盘旋,如丝如缕,纠缠全身,让人毛孔倒竖。少年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忐忑不安,深怕那人影一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惊悚的鬼脸。心中忐忑,脚步却没有放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事没用。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清晰,可以断定是一个女孩了,似乎是光着脚,穿着一件大袍子的女孩。那女孩在烧着什么东西,星星火光便是燃烧发出来的。那女孩对身后的脚步声仿若不闻,或许是个聋女吧。一直走到距离女孩只有两步远了,这个女孩还是没有回头。这女孩跪在墙壁前,面前是一个火盆,不断地往火盘里递送黄裱纸。这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极其宽松的破旧袍子,半个肩膀露了出来。白色的袍子上,还有一道道红色的血痕,仿佛是鞭子抽打出来的,鲜红的血痕,在夜里显得特别狰狞。要逃开的念头在少年的心底猛然升起,出于生物的本能想要调头跑开,但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引力让他又迈出了两步,来到了烧纸的女孩身后。女孩这时才回过头来,煞白的小脸,漆黑的大眼睛,微微下行的眉形,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眼神里有清晰的恐惧。“姑娘,深呼吸,别怕……你这是在祭拜谁吗?”
这女孩貌似是这店里唯一一个不像坏人的人,希望能从她嘴里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女孩抹了抹眼角,听话地做了个深呼吸,轻轻地说道:“快回房吧,这里晚上不太平。”
“我是个读书人,我没有恶意的。”
宁采臣尽力隐藏恐惧,露出平和的微笑。白衣女孩牵了牵嘴角,似乎也想学少年微笑的模样,可是因为长久没有笑过,她脸上的肌肉早已忘记了如何笑。在宁采臣看来这样的微笑有点吓人,只是嘴角在笑,眼睛与整张脸的肌肉都依然是在哭泣的状态,这种哭笑与组合,实在诡异。“我叫宁采臣,你叫什么名字呀?”
宁采臣始终保持微笑。女孩似乎很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她都要精心思索之后才能回答,“我,米燕。”
米燕低下头去,面色羞红,似乎与人说话她很不适应。“米燕……你祭拜谁?”
火盆里有一块木牌,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不,不能说,养父母不开心。”
女孩眼里满是恐惧。“别怕,有什么事你尽管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这个女孩的话虽然少,但已传达了许多信息,如果能获得她的好感,多套出一些话,对于完成任务肯定会非常有益。“养父母不开心,养父母不开心……”,女孩身体开始颤抖,情绪似乎不太对。女孩不断地重复,少年想靠近去安慰她,但一靠近,这女孩身体颤抖得更更厉害了,宁采臣只好离开。在离开前,宁采臣下意识伸出手去拍拍女孩的肩膀,女孩下意识地躲开。不知为何,少年走回三号房时,一想起燕儿那愁苦的脸,胸口便有点堵,她一定受了非常严重的虐待,才会对人如此恐惧。宁采臣甩了甩头,想把没有价值的情绪甩出脑外,自己现在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能不能熬过这一晚还是未知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