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条河流都填满了遗体,污染着下游的水厂。水管成为细菌的高速公路,“淡水屠夫”刚刚登场就所向披靡。加热并不能杀死它,市民对自来水不再抱有信心,超市里的瓶装水被一扫而空。林敢与市长进行视频通话,争取在河流沿岸加装三米高的围墙或铁栅栏,这样便不会再有感染者掉下去。受疫情冲击,本市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这种大工程无疑会给当地财政雪上加霜。市长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表示其他城市也不会这么做。一旦上游的城市没弄好,他们就相当于白忙活了。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淡水屠夫已然势不可挡。凭借着无与伦比的传染力,它感染了全球大约一半的人。中秋将至,一轮圆月悬于九天之上,投下苍白而清冷的夜光。林敢关上车门,回身望向诡谲的城市。那里曾经流光溢彩,如今只剩下幽暗的绯红。他刚进到研究所的大堂,就被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惊呆了。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点染出一张面孔,林敢隐约觉得自己见过。“孔疯子?”
他终于想起来。画中人是他大一时的老师,给他讲过一门课——真菌病理学。老教授已逝世一年有多,同学之间还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未曾想他竟有如此高的成就。所长乘轮椅而来:“那场灾难恐怕只有咱老一辈人知道哩!当年闹得惊天地、泣鬼神,其实死的人总共不足四亿。”
林敢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这次会死更多人?”
所长掐指一算:“按比例的话,估计和欧洲的黑死病差不多,大约三分之一吧。”
林敢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所长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五个字:“抗生素耐药。”
他信了。在过去的日子里,研究所一直在开发抗生素,并将成果交由药企生产。他们先在可能的谱系中试药,然后借助AI的算力来优化分子构型。十分可惜,在这场竞赛中,人类输得一塌涂地。细菌的变异新副本始终领先,它仿佛提前适应过所有的改动。林敢和新团队很快磨合,他们研发出一款“竞争疗法”。他们对繁殖迅速的菌株进行基因编辑,剔除对人体有害的组分。他们还给工程菌加装了双重保险:其一是营养依赖,关键的合成酶基因被敲除,只许它从外界获取特定的氨基酸。其二是自毁开关,光敏蛋白盘踞在核酸上,一旦收到红外指令就会把后者撕碎。工程菌被注射到患者体内,接下来只需隔山观虎斗,让两个淡水屠夫兄弟相残。在缺乏抗生素的环境中,通透性差的细胞膜只会降低摄取效率,分解抗生素的酶只会浪费能量……工程菌在竞争中逐渐占据上风,患者也随之恢复健康。然而,这种疗法的局限性也暴露出来。它很昂贵,治疗周期又长,一般人负担不起。最鸡肋的是,濒死的重症患者并不适用这种疗法,它见效太缓慢,病人经不起这番折腾。在实验过程中,林敢还发现淡水屠夫在适应人的体温,它在那个区间生长最快。也许它最早的寄生对象是冷血动物,而它如今打算在食物链上层扎稳脚跟。所长派他去出席一场商业谈判。全市最大的外资公司——宏正百方制药集团,不服从药物管控的政策,打算从中国市场退出。这家制药公司的规模为业界之最,它掌握着先进的诱变和基因重组技术,是量产抗生素的领头羊。事情的导火线是刚出台的一条法规。关于抗生素的生产和使用,国家要严格调控其品类、数目。此举是为了应对日益严重的细菌耐药、打破无药可医的困境。在缺乏抗生素的环境里,耐药菌往往竞争不过非耐药菌。只需将不同种类的抗生素排序,周而复始地使用、禁用,就能保证每个周期内至少有抗生素能救急,这也避免了多重耐药菌的泛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率先倒闭的是一批小药厂,它们囤积的药品不能销售,生产线也被关停,只好宣告破产。大型的企业尚能转换工序,并售卖其他种类的药品,但也对利润下滑表示不满。红色和白色的方块相间,构成一个十字。望着大厦顶层巨大的标志,官员和专家一起踏进大厅。从电梯口到会议室还要穿过一条长廊,公司的雇员带客人参观展柜中陈列的专利产品。他们显然是在暗示公司对国家的重要性,等下在谈判桌上就能多捞点好处。林敢询问起疫苗近期的效果,一名员工承认疫苗的保护效力降低,但公司在赶制新的疫苗了。来到会议室,双方进行最后一次协商。一番唇枪舌战过后,没人在讨价还价中捡到便宜。就在大家磋商善后事项时,林敢决定赌一把。他质问董事长:“如果我们不制止抗生素的滥用,到时超级细菌就会泛滥,你家的产品也将沦为废品。谁肯为废品付钱?”
董事长不屑一顾,抗生素没用就卖疫苗,反正公司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一家医药巨头的暂时离开,足以推倒刚刚建立的规则。疫苗的效果也未达到预期,政府准备推广第八剂加强针。一切的根源在于细菌不可理喻的变异速度,这让所有专家都束手无策。溯源工作也遇到了瓶颈,没人能找到它的野生宿主。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林敢似乎有所发现。他把同事全部拉过来,指着屏幕上的分子演示图:“这是变异株的DNA,先别管杂七杂八的单个突变。看看这个基因,它含有六千多对碱基呀!这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还恰巧能表达出一个有功能的蛋白……这合理吗?”
经过严格的检测,这是一种寄生虫的基因。一个研究员说:“这种情况是跨物种的基因水平转移,水熊虫也经常这么干。”
在其他变异株的遗传分子上,更多的“盗版基因”被发现了。它们有的源自病毒,还有的源自其他细菌……林敢打趣地说:“它总不能每天都偷别人的基因吧?”
这种细菌拥有非常多的转座子,基因在DNA上的排序总是被打乱。他茅塞顿开:“把基因看作盒子里的积木,再把完整的DNA看作玩具。从盒子取出部分积木,就足以拼凑出不同的玩具,不同的毒株由此产生。还有一些积木很特殊,它们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但肯定混在盒子里。我们不要光盯着花里胡哨的玩具,现在先要找到装满积木的盒子。”
最早发现的盐水屠夫并非“初级屠夫”,它不过是衍生出来的“次级屠夫”。全世界都在为它的变异伤透脑筋,科学家翻山越岭去追寻不存在的宿主。次级屠夫一旦产生,它就是另一个独立的物种,后续的繁衍和传播与初级屠夫无关。科赫法则存在缺陷,你要是循规蹈矩地从病灶里挑选,大概率会犯同样的错误。初级屠夫不属于优势种,它的危害不在于传染性或致病性,而在于隐蔽性和创造性。如果你想找到它,还得去早期病例集中的地带。飞机降落在美国东海岸,几名美国科学家早已等候多时。一行人乘车去到“无名者公墓”,那儿说白了就是一个乱葬岗。当地的习俗不允许火葬,这给研究人员保留了珍贵的样本。他们塞给守墓人一笔钱,随后拿上铁铲,有脏活要干了。今晚,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有访客。两辆盖有白布的卡车,带着令人反胃的尸臭,悄悄地驶入学校的实验区。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具尸体腐败的小肠绒毛中,林敢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初级屠夫。千真万确,体态臃肿的初级屠夫丢掉大量基因后转化成次级屠夫,这个大块头看上去就不好对付。它的出现对于人类来说,既是双线作战的考验,也是连根拔起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