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校的医学生恐怕没有谁比林敢更优秀，他本科都没读完就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过几篇重量级的学术论文。校长允许他跳级去读硕士，这给他节省了一整年的时间。在一群高年级学生中，他仍然鹤立鸡群。没办法，他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么优秀。当别的同学还在死记硬背生僻的专有名词时，他已经能对某些疑难杂症提出独到的见解了。凌晨，他合上手中的《量子生物学》，上床盖好被子。可能是刚刚思考得过于兴奋，他就算闭着眼也能看见，质子在两条链间反复横跳。他坐起身，刷了一下手机。一则骇人听闻的国际新闻引起他的注意——希腊爱琴海惊现两百具浮尸！视频中，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当地居民。那个老人不安地对镜头说，这两天以来陆续有尸体被浪潮带回岸边，现在海水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腥臭。刚把话说完，老人便捂着鼻子离开了。主持人表示：“根据气象局的报告，这段时间希腊境内并未出现极端天气，溺水事件与此无关。警方已经立案调查，不排除这是由偷渡引发的悲剧。”
海水已经浑浊不清，遇难者的尸体飘在海面上、横在沙滩上，满屏幕的马赛克都挡不住他们可怖的遗容。林敢也理不出什么头绪，他越想越睡不着。人们倾向于用肤浅的逻辑来解释异象，不过这世上的怪事可多的去了。考试周已过，林敢收拾好行李，突然想起自己的二叔。二叔常年对自己关照有加，自己却快一年没去看望他了，怎么说都得顺路去他家里坐坐。他家里有个男孩叫虎子，一如既往的调皮捣蛋。林敢连屁股都没坐热，这个小毛孩就吵着要去动物园，不然就不肯吃饭。惯着儿子的二叔立马答应，林敢也跟着这一家子去了。小轿车里，虎子在看漫画书，还硬要拉林敢一起。林敢拗不过这个小屁孩，只好把脸凑上去。这一页讲的是，地球淡水资源枯竭，宇航员来到另一颗有水的星球，却发现这儿被一个大头外星人占领了。眼看双方要打起来，宇航员递上一朵小红花，成功化解矛盾。人类移民到这颗蔚蓝的星球上，与外星人共享漂亮的新家，童话故事的结局总是如此美满。“人类的内战都无休无止，怎么可能和外星人和平共处？”
林敢没把心里话说出口。这个年龄的孩子不需要懂太多。汽车开到动物园，虎子把手里的香蕉啃了一半，打算把剩下的分享给栅栏里的黑猩猩。林敢制止虎子，并给出理由：“人类患上小流感并无大碍，但对于黑猩猩来说也许是要命的。我们不能把身上的病毒带给它。”
白狼转着圈圈，狐狸来回踱步，这可把虎子和其他小朋友逗乐了。林敢不愿打搅孩子们的兴致，其实这些笼中的动物只是无聊罢了。下午，林敢去参观二叔经营的农场。金黄的阳光洒在脸颊上，小麦和天空的色调是这般贴近。奶牛被关在栅栏里，无助地“哞哞”叫着。它们的耳朵上都挂有标签，上面印着清晰的数字编号。等到人类社会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这些被驯化的牲口和农作物将一同给主人陪葬——它们拿什么和外面的野种竞争呢？晚餐过后，林敢与一家人道别。林敢在公交站等车，一排路灯亮起。人行道走来一名陌生男子，那人手握一支笔，提着一张海报：“大哥你好，我是环保组织的，能签个名吗？全球渔业过度捕捞，浅海的鱼都快被捞完了。当大自然展开报复时，我们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每个爱护地球的人都应出一份力，制止那些贪婪的行径。”
林敢潦草地签了名，但他表示渔业背后是巨大的消费市场，无数的渔民和工人靠这个养家糊口，即便再多的人写联名信也改变不了什么。假期才开始几天，北美的沿海城市相继爆发瘟疫。肌肉组织逐渐萎缩，表皮出现溃烂……相似的症状提醒大家，一场全球性的风暴已经出现。不久后，美国科学家利用一种富含盐分的培养基，首次分离出病原微生物。这是一种嗜盐如命的细菌，通过同义密码子偏好的比对，它与海洋创伤弧菌关系密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种怪病便肆虐全球。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极少国家能独善其身。港口、机场成为突破口，各国显然低估了这种细菌的本事，等到它向内陆进军时才封锁全境，多少有点亡羊补牢的意思。源自海洋、高达七成的致死率，“盐水屠夫”的绰号不胫而走。海洋中栖息着多种多样的生物，其中不乏这类无情的杀手。感染人数与死亡人数一起飙升，各国政府还在踢皮球，声称是对方的生物武器泄露。鲜有人关注一个新名词——“集体性溺水情结”，心理学家用它描述近期的离奇溺亡事件。疫情的热度目前超过这些无法解释的案件，大家都不觉得会因为心理障碍而投水自尽，更值得担心的是染上可怕的怪病。这些案件是否和当前的疫情有联系呢？林敢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两件事的发生时间几乎重叠，未免也太凑巧了。他查找相关资料，发现虽然多数案例发生在海岸，但仍有部分发生在湖泊。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湖泊无一不是咸水湖。疾病让这些人向往盐水，可这只是天方夜谭的猜想，他手头上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疫情汹涌袭来，不少市民中招倒下。赶到医院，换上防护服，林敢推开木门。他隔着两层口罩都能闻到浓郁的消毒水，不管多么刺鼻都好过令人作呕的腥臭。病人横七竖八地瘫坐在走廊的长椅边，急诊室里的医生已是手忙脚乱。林敢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病人，他们的状况比电视上的还糟糕，差不多是一只脚踏进棺材了。有的人四肢发紫，恐怕要靠截肢才能保全性命；有的人皮肤长出了脓包，血液从糜烂的皮肤中渗出；有的人瘦得只剩一具骷髅，仿佛是几周没吃过饭……他一刻也没闲下来，一直忙于调配药剂。护士端着一盘的水杯走来，可大多数病人对此没有兴趣。护士劝他们多喝温水，但病人纷纷表示不渴。林敢却在无意中发现，当水杯摇晃的时候，偶尔会有几人看向它。校方把林敢调走，让他去实验室做研究。除了已知的体液传播和水体传播，团队暂未发现新的传播途径。林敢提议换个方向，探讨该病菌影响思维感知的可能。他们播放了许多自然纪录片，每当视频播到湖泊、河流、海洋等水体时，受试的病人便开始躁动。林敢等人询问受试者的感受，可他们又解释不清楚。林敢拔掉音响的插头，每逢画面出现大片的水时，病人依旧会尝试朝屏幕方向走。“一定是某种视觉信号占据了主导。”
林敢有意把色彩调成黑白，病人的反应随之变小。为了进行下一步实验，团队制作出简单的动画。黑色背景被闪烁的光斑铺满，这就是动画的全部内容。病人看完一段动画，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随着动画的播放，闪光变得规律起来，像是微波粼粼的水面。病人个个像中邪一样，朝屏幕迟缓而坚定地爬去。“好像是……铁线虫控制螳螂下水的机制！”
林敢不由得惊叹。初步摸索后，团队马上开展更精细的实验。他们调整过“水”的流速，以及画面的清晰度，结果两者都影响不大。可是颜色就不一样，当色彩明显偏蓝时，受试者变得尤为偏执。“哐当”几声震响，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拉过来。情绪失控的病人撞碎屏幕，他们的血从额头一路流到地上。大家慌忙关掉动画，急救组也赶紧冲上去。林敢略加思索，便悟出其中的奥妙。夜间的红光较少，那时人眼对蓝色更敏感。凑巧的是，晚上水温也低一些，正好适合盐水屠夫分裂。有的组员比较担心，他们提出叫停实验。林敢不愿半途而废，他让人安顿好伤员，然后查看各项记录。没有迹象表明，感染者之间存在特殊的交互。他把剩下的受试者绑在床上，并为他们佩戴VR眼镜。动画继续播放，病人使劲挣脱束缚，几乎把床板摇垮。“水！水！水！”
他们嚷嚷大叫。团队给其中一半人灌下淡水，同时给另一半人灌下盐水。受试者都表现得相当口渴，他们把嘴边的水一饮而尽，仿佛在沙漠中遇到一口清泉。一切很快便有分晓，饮用淡水的病人渐渐清醒过来，但在几分钟后七窍流血。饮用盐水的病人则陷入昏睡，他们甚至没有呛水的反应。林敢现在心里有数了：落入盐水的被淹死在海里，落入淡水的被毒死在岸上。团队采集完受试者的体液，开始观察两组的微观差别。盐水组的细菌体态正常，仍是扭弯的弧形。淡水组的细菌部分涨破，细胞膜上出现穿孔。“应该有某种毒素释放出来，但我们还不知道，不然可以用荧光标记来演示。”
大家只能把这事先搁置一下。“只需撤走海边、咸水湖的居民，关停那里的渔业和旅游业，就能切断水体传播的途径。如果改用红光进行夜间照明，或许能减少溺水事件。”
林敢想好了应对措施。他的信心很快被更新的资料库打破，盐水屠夫居然能耐受两百度的水温！一名研究员猜测，或许它原本分布在海底火山口附近。众人担忧之余又有点庆幸：“还好这家伙只在盐水中活跃，要是它能污染饮用水源，恐怕真的一发不可收拾。”
林敢转念一想，这多少有违常理：“革兰氏阴性菌怎么能产生芽孢？”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团队发表的论文被知名期刊引用，更严谨的测试印证了他们的结论。一个星期过去，电视上再次出现“集体性溺水情结”的报导。不过这一次，事故发生在印度恒河。卫生局在验尸时进行了微生物检测，果真是这种细菌。“变异终究还是发生了，它在适应淡水环境。以后不仅有盐水屠夫，还会有淡水屠夫。”
不安的情绪在团队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