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季淮初一直没有去深究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在病房里躺了很久,伤口反反复复,脑袋动一动就疼,那时候常常做噩梦,都是坠落失重的场面,还有一些模糊的完全拼凑不出场景的碎片。 睡不好,频繁惊醒,有时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祁免免。 她那时在市郊读大学,常常偷偷跑过来,她并不会像别人那样嘘寒问暖,连基本的问候都不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 季家人对她并没有太多好脸色,因为她这样看起来更像是出于愧疚的补偿心理,但却除了在这里待着,什么都不做。 季淮初没有赶她走,也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问她,饿不饿,吃不吃东西,要不要躺一会儿。 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他只是没来由觉得疼,看见她这样就觉得心脏肺腑都是疼的。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觉得她怪异可恨,而哪怕受伤的是自己,他依旧会觉得心疼。 或许是某种奇怪的移情作用。 又或者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深刻的而他已经忘了的事。 但大部分的记忆他还是记得的,他从中找不到太多的蛛丝马迹。 两家门挨着门,祁父祁母虽然也有一些投资项目和公司,但他们本职工作是学术研究,两个人经常需要去出差,常常一起消失很久。 她比他要小两岁,刚带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更孱弱一些,小孩子长得漂亮很容易惹人怜爱,但祁家上上下下对她都有一种怨恨和恐惧,仿佛她是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她生出来的时候父母都在事业的关键期,两个人都没打算要孩子,但因为发现的时候月份太大,祁母身体欠佳,做引产恢复期也会很长,犹豫着,最后便只能生下来了,孩子还没有满月,母亲严重的产后抑郁和焦虑,便将孩子送去海岛上养老的老太太老爷子那里,请了月嫂和保姆照看,顺便也陪伴老人家。 祁老爷子是个学术疯子,退休在大学做客座教授,常常有些匪夷所思的研究课题,因为备受争议被学生投诉,最后离职彻底退休了,他精力充沛,对生活充满热情,著述颇丰,退休后一直在写作,发行了许多畅销心理学科普类的书籍。 自从送了祁免免过去,他们的生活仿佛重新找到了支点,祁父祁母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大约祁免免六岁的时候,祁家才在江城定居,就住在季家隔壁,那是一栋八十年代的洋房,重新整修过,原主人迁居回祖宅,便把这个房子留了下来。 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祁家和季家有一些人情往来,于是也算两全其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祁免免坐在沙发上一直盯着桌子上的插花看,那是母亲随手插的几朵荔枝玫瑰和山楂球,他问她喜欢花? 祁免免点点头。 母亲随口说了句:“小姑娘挺腼腆的。”
祁母愁苦道:“被爷爷奶奶惯坏了,没什么礼貌,我正愁怎么掰回来呢!”
说着,扯了她一下,“哥哥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祁免免抬头看了祁母一眼,那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顺从,也没有怨恨,她似乎只是困惑不解,最后皱了皱眉,然后偏过头去,继续看着花。 祁母无名火起,压着怒火凑过来她耳边:“回去再收拾你。”
季淮初下意识伸手揽了她一下,或者小孩子更能共情小孩子的遭遇,他觉得情绪是很自然的反应,想说话的时候自然会说话,礼貌是建立在爱与安全的前提下才能生出的文明的产物,一个不被尊重和爱护的孩子,也是无法理解礼貌的含义的。 被长辈像提线木偶操控着,连讲话和情绪反应都要一并管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他低头对祁免免说:“院子有花房,你想去看看吗?”
祁免免就跟着他走了。 她并不像别的小孩子那么活泼,相反有些警惕和小心翼翼,好像野兽走在丛林里,随手都有可能有人从身后进攻似的。 他们没说什么话,他记得自己问了些什么,她偶尔会回应,大部分时间缄默不语。 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后来很多时候,她被骂,挨打,变得偏激、愤怒、冲动,她像个无法被驯服的野兽一样,他回忆最多的却是第一次见面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插花,简单、纯粹、安静,好像初生的幼儿在凝视地上的蚂蚁,他想知道她那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独孤。 或许他的确对她有些偏心,在很多人眼里,她都是不可理喻的,刚回家没多久的时候,有客人去家里,看她一直坐在那儿不说话就逗她互动,她反应微弱,有些爱答不理。 祁母便趁机教训她几句,说她没有丁点礼貌和教养,她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客人和祁母熟识,深知这孩子在很多方面无所畏惧,觉得这样下去肯定无法无天,从她母亲那里知道她有幽闭恐惧,便威胁她:“要听话哦,不听话就把你关在小黑屋里不给你饭吃。”
祁免免突然反应剧烈,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朝着对方脸砸了过去。 客人偏了一下头,砸到了额角,用力很猛,鲜血顷刻流出来,客厅全是惊呼。 客人最后缝了三针,祁免免真的被关进了小黑屋,她被放出来的时候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毫无悔改的意图。 从那之后她和父母之间仿佛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祁父祁母甚至多次动了断绝亲子关系,或者报警把她抓起来送去管教的念头。 但都行不通。 他们一生成就斐然,却对自己的孩子生出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们渐渐不愿意管她,她反而消停许多,只是人际关系处理很差,变得越来越孤僻难沟通,好在聪明,成绩数一数二,班上同学都只当学霸有个性。 她的语文成绩很差,高中的时候,遇到一个非常喜欢挖苦学生的男老师,那老师每次上课前都要批评祁免免几句,她的语文成绩稳如泰山地维持在及格线上下。 他意识到挖苦对她来说没有用的时候,对她进行了全面的羞辱,指责她语文能力差,所以和同学处不好关系,和父母也矛盾重重,这样的人即便以后到了社会也是社会的毒瘤,学习越好危害性越大。 祁免免垂着头,一言不发,像是愧疚,又像是油盐不进。 老师大概觉得无法唤醒她的羞耻心,最后摔书走下讲堂,说:“祁免免什么时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再回来上课。”
那种对付小孩子的把戏让班上很多同学都心生不满,但课代表还是觉得不应该把事情闹大,于是对祁免免说,让她意思意思道个歉,把老师哄回来吧! 祁免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课程耽误了三节,课代表一直组织大家上自习,有同学举报到校长那里,校长出面才把老师请回来。 语文老师暗讽举报的是祁免免,称有些人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 大家便一直以为是祁免免举报的。 她说不是,但没有人相信,她也并不太会辩解。 从那以后,所有和举报相关的,大家都会首先怀疑祁免免。 语文老师的车胎被爆了,大家也怀疑祁免免。 自从车子坏了之后,老师便不回家午休了,他的妻子每天中午都来给他送饭,第二周的时候,妻子路过红绿灯故障的十字路口,被一辆失控的面包车撞倒,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到最后没有救过来。 语文老师有一学期都没来上课。 祁免免便成了“间接杀人”的凶手。 有同学组织学生去探望师母,回来后详细描述了老师的憔悴和痛苦,他们四岁的孩子显得更为可怜和悲苦。 那段时间祁免免像是一个黑洞,所有的情绪朝她涌过去,探究、怀疑、斥责……她全都吸纳进去,但毫无反应,冷漠得就像一个天生的变态杀手,充满了麻木不仁的残忍。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不理会她了,甚至故意把锁在没有窗户的器材室里,关了电闸后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祁免免把里面破坏得惨不忍睹。 她厌恶黑暗封闭的环境到了极点。 父母去了,照价赔偿,嫌疑学生泣哭不已,说自己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人。 祁免免说:“他们知道,我开口说话了。”
没有人相信她,父母都对她的品性抱有怀疑态度,最后说算了,和解。 事情当然不会只到这里,祁免免是个规则感很重的人,她认为所有的恶行必须要有相应的回报,如果学校的规则不能,那么她就要亲自动手。 她把几个人都揍了,毫无意外再次被叫了家长,甚至以退学为警告。 祁父祁母无能为力,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可惜她拒不配合,她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 直到考上大学,她才又消停一阵,可没过多久,就出了季淮初的事,父母那时候起就坚定了移民的决心,总觉得换个环境可能她会好一些。 祁免免在季淮初出事以后,休学半年待在海岛的度假别墅里,什么也不干,再回来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她是从那时候起慢慢有了些变化。 * “我去一趟公司,你回家?”
季淮初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拉回现实,看着她那张脸,恍惚起了一种模糊的遥远的触动,心脏都揪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沉重的压在心口的东西被遗忘了,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侧头亲吻她的唇瓣,“发什么呆?”
祁免免回过神来,似乎有些错愕他主动亲她,她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才似乎想起来回答:“我跟你一起吧!”
“哥哥,我觉得我可能有心脏病。”
上了车,祁免免有些怅然地说。 季淮初蹙了下眉:“什么?”
祁免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跳得很凶。”
季淮初想起刚刚那个下意识的吻:“……哦,死不了,死了我给你陪葬。”
“那不要双人墓,把骨灰搅合一下放在一起。”
“……你恶不恶心。”
“我怕死了隔着骨灰盒睡觉不能抱你。”
季淮初觉得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可能会变得更惊悚,于是说了句:“好了,知道了,我给你写遗嘱里,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