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府的二管家还算醒目,在庙会那边听见弘历说太白居,立刻跑到那边找了张桌子点菜吃饭,在这守株待兔总比偷偷跟着好,说不定还会被误以为是刺客。荃蕙还在马车上,远远就见到酒楼前站着一名潇洒俊逸的男子,颐长伟岸的他眉眼充满了笑意,可惜这样迷人的笑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小姑娘。能来太白居吃饭的人非富则贵,楼上雅间早已被订光,想着余妈妈的规劝,她索性就大家闺秀一回,不去酒楼抛头露脸,坐在车里谋定而后动。雅间之内,除了清蒸鲥鱼,还有满桌的应节菜色,算是汇集了各地民俗美味,有些菜太白居未必会做,弘历就从别的地方请来厨子。立夏五色饭必不可少,是用赤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色都拌合白粳米煮成;脚骨笋是宁波习俗,用乌笋烧煮,每根三四寸长,不剖开,吃时要拣两根一样粗细的笋一口吃下,喻意身体健康;杭州习俗是吃“三烧”、“五腊”、“九时新”,三烧:即烧夏饼、烧鸡、烧酒,五腊:即黄鱼、盐鸭蛋、海蛳、腊肉、清明狗,九时新:即樱桃、梅子、鲥鱼、蚕豆、苋菜、笋、黄豆、玫瑰花、乌饭糕、莴苣笋。涴秀早已吃的津津有味,玹玗却借口要去方便独自出去,因为刚刚上菜时,小二偷偷戳了她一下。走廊转角处,有人在对她招手,“小姐,奴才在这呢。”
“黄三,果然是你,刚才只是一晃眼,还以为看错了。”
玹玗身为家中唯一的小姐,除了对管家骆均必须要礼敬之外,府中其他家丁婢仆都是直呼其名,这是母亲的吩咐,要她从小就养着高人一等的主子习惯。“真没想到能在宫外见到小姐,看小姐过得不错,奴才也就放心了。”
黄三在这家酒楼当厨子,虽然不会烧温州菜,但宁波菜可是他拿手,刚刚无意中见到玹玗进来,为了确认不是眼花,才假装成送菜小二。“难道额娘遣散你们的时候银子给的不够?”
玹玗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郭络罗府不算大富大贵,但家丁婢仆从不缺衣少食,当初母亲给每个人的银子至少够他们做点小生意。“小姐误会了,夫人给的钱成家立业都够,不过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擅长,只烧的一手好菜,这家酒楼高薪请厨子,所以我就来了。”
黄三忙解释了,又提到其他人的情况。“骆管家在琉璃厂盘了间字画店,只想着要多接触些当官的,也好打探着你和夫人的消息,店名叫做「兰亭古墨」,据说是取自老爷最喜欢的一首宋词,小姐要是有机会就去转转;妘娘带着煕玥盘了家绣庄,就在这附近,叫做「千丝绣」,生意还不错,前段时间还张罗着要打听你在宫里的情况呢;哎呀,瞧我这记性重要的放在最后,何六去伊犁了,上个月骆管家受到他的信,说已经见到夫人,让咱们放心,他会好好照顾夫人。”
玹玗从小就听母亲说“人走茶凉的道理”,可今日见这些家中旧人如此念情,一阵感动眼泪竟涌了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在黄三手忙脚乱的劝言下,她才慢慢收住泪水,平复了情绪,“刚才来的时候经过千丝绣,原本两位爷和小姐还打算进去逛逛,可门上贴着歇业两日的贴纸。”
“哦,听骆管家说妘娘找到失散的夫君,但生意还是会做,这两天可能是去夫君家里了。”
黄三还是守着旧日的习惯,但凡他知道的事情,对主子和少主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妘娘的夫君好像有家事,所以说继续绣庄也是长远之计,她和骆管家倒是谈得很清楚。”
“但愿煕玥能父母双全,能有个完整的家庭。”
玹玗沉默良久,才幽幽叹了一句。“过了这两天,小姐可以亲自去一趟,每次和妘娘见面,三句中有两句都念着小姐。”
突然,黄三重重一拍脑门,自责道:“我就说这脑子不好用,越来越忘事儿。老爷葬在京郊云梦山上,每逢清明咱们这些在京中的旧人都会去拜祭老爷,所以请小姐放心,这两年坟头从未凄冷。不过那地方不好找,就是画地图也未必找得到,回头让骆管家带你去一趟。”
在宫里福身施礼已经习以为常,但紫禁城对她而言就是个舞台,所有动作表情都是扮演角色所指定的,可此刻她对黄三的行礼,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再无身份高低的区别,只是对恩情难报的谢意。“其实,还得麻烦你转告骆管家和妘娘,就说我很好。”
玹玗苦涩地扯动嘴角,无奈地说道:“我在宫里当差跟着端慧郡主,她是个好主子,把我当成亲妹妹一般,但毕竟只是个奴才,哪能随便出入宫禁。”
黄三是没看出弘历和弘昼的身份,但那两位爷来太白居也不是一次两次,老板总都是一副阿谀奉承样,连对跟班李怀玉都恭恭敬敬,他就算再没眼力见,也知道这两人来头不小。作为一个厨子,他以前没兴趣打听,今天忽见玹玗出现,才多事问了几句。“小姐真是越来越沉稳了,夫人知道一定很放心。”
黄三深深叹口气,嘴上夸赞着,脸上露着笑,心底却为少主觉得委屈。两人又闲叙了几句,也知玹玗不便出来太久,黄三从跑堂专用的楼梯下去。玹玗从角落转身出来,竟见弘历临栏而站,双手背在身后,视线一直盯着楼下大堂。他何时站在这的,都听到了些什么,那她又该说些什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玹玗迟疑了片刻,才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说:“……爷,刚刚上菜的人,是旧时家中的厨子……”“嗯。”
弘历侧过头,嘴边带着笑,淡淡地问道:“你喜欢吃他做的菜?”
玹玗没想到,他竟然只这样问,愣愣地点点头:“他做的宁波菜可好吃了。”
“知道了。”
弘历轻笑着,脸上也没有其他的表情,让人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听不明白他的回答,玹玗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移向楼下,顺着望去,惊讶地说道:“那个大叔……在庙会的时候撞见好几次呢。”
弘历眸光一闪,望着她问道:“不是你认识的?”
之前在庙会,他已经发现那个人跟踪他们,刚进太白居又见此人,直觉和理智都告诉他,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而黄三上菜之时,他注意到玹玗脸上微妙的变化,思量后才决定跟出来。听到黄三称呼玹玗“小姐”,又夸她越发秉节持重,于是猜到黄三应该是郭络罗府的旧仆。人说树倒猢狲散,没想到郭络罗府的旧人这般重情重义,这才疑心楼下那个跟随他们一路的人,会不会也和玹玗相识。“不认识。”
玹玗摇摇头,明白他心中所想,于是说明道:“旧时府中的家丁婢仆我都记得,额娘用人谨慎,就算年节里最忙的时候,也不会从外面请零工,所以那人绝对没在我家中出现过。”
“那就可能是个麻烦。”
弘历的眸光变得阴冷,提醒道:“待会儿留神,小心些。”
玹玗想了想说:“好,那我先进去,跟五爷说一下。”
话音刚落,已见太白居老板亲自端着一盆温水上来,身边跟着的女孩手中捧着全心的丝棉巾帕,恭敬的站在他们面前。“等等。”
弘历瞥了一眼那盆水,轻叹一声,对玹玗笑道:“将就着用,先洗把脸,挂着泪痕他们会以为你被欺负了。”
老板毕竟是个生意人,常年迎来送往,擅于察言观色,虽然弄不明白玹玗的身份,但听说两位阿哥是带着格格出来游玩,又见两位姑娘的衣着不相上下,便都奉承着总不会有错。“玫瑰花店里是有,但在晨露下新摘的,怕加到水中反而折损了姑娘容颜,所以才只端了清水来。”
老板使眼色给身后的女孩,见玹玗接过巾帕,又说道:“这是江南的青丝棉所织,前两日才从千丝绣买来,没用过干净着呢。”
水是温的,心是暖的,弘历始终没有询问她和黄三聊过什么。洗过脸回到雅间,弘昼和涴秀都看出玹玗的眼睛有些发红,但见弘历在她身后微微摇头,就都知情识趣不多问。弘昼听说被跟踪的事情,好奇也出去看了看,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但观察了四周,看不出那人有同伙,或许是他们杯弓蛇影,暂时不再多心。吃饭间,弘历又吩咐李怀玉准备马车,说一会儿想去琉璃厂逛逛,弘昼还在一旁数落,既然疑心有危险,又何必到处乱逛。玹玗默不出声,偷偷瞄了弘历一眼,竟然有一对带笑的深眸映入眼帘,这才明白他不问,是因为该听到的都听到了。琉璃厂,兰亭古墨。店铺不算大,但装潢和陈设都很韵味,店里寄卖的字画均是出自当朝官员,看来店主的人际关系不差。还未进店,就见一名女子正和店主纠缠着,好像是为买店里正墙上挂的那副山水画。“六十两,好不好。”
荃蕙颇感无奈,这么高价钱,店主还是不肯定点头。天知道啊!她才不是过来买画的,二管家听到弘历要来琉璃厂,她就提前过来,真不明白堂堂阿哥怎么看上这样的小店。在店里看了一圈,也没什么能入眼的作品,唯有这幅画颇有意境,要想引起弘历的注意,总不能干站着,要表现出她也是个知书识墨的才女。“这位姑娘,我都说过了,此乃镇店之宝,不能卖给你,你瞧瞧别的。”
骆均好脾气地陪笑,可视线移向前方却愣住了。侧目看着身旁的玹玗,见她望着那幅画发呆,弘历才细细品鉴起来。那幅画没有落款,应该不是大家手笔,但布局巧妙,笔法也很讲究,用大笔触的遒劲笔法来泼染水墨,墨随笔走,云山兼具滋润和沉郁的特色。全画构图复杂,但层次井然,由远至近,浓云翻滚隐现远山,重迭起伏的峰峦影影绰绰于云中,丹柯碧树飞瀑溪潭,茅亭草舍湖上轻舟,好一派深秋佳境。画上还有首题词: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弘历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以前听说过,海殷虽是一介武夫,但书画造诣不凡,店主是郭络罗府的旧时管家,玹玗又因这幅画而出神,心中已经猜到作画之人。荃蕙转过头,见弘历也对此画感兴趣,暗暗窃喜,又抬高了价钱,“一百两,总行了吧。”
“姑娘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卖。”
骆均回过神,再一次拒绝。此画是郭络罗?海殷的亲笔,对他来说是无价的纪念之物,且玹玗小姐就在眼前,别说百两,就算千两万两黄金,他也不会卖。“那你开个价,多少钱肯卖。”
荃蕙还是不死心。骆均的回答只是摇头。弘历好笑地轻轻扯动嘴角,转头看了看玹玗,上前一步说道:“一千两,还望店家割爱,这画我买来送人。”
此言一出,在一旁瞎逛的弘昼、涴秀、李怀玉,都猛然转过头,目瞪口呆的盯着弘历。弘昼将视线移向荃蕙,见她水灵明眸含情脉脉,青黛秀眉媚中生娇,肤若凝脂,唇红似樱,果然是个标准美人。李怀玉则在一旁暗暗盘算,一千两买幅画结识美人,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而涴秀却发现,弘历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的瞄着玹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