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人多的场合说是非,无疑是自讨苦吃。刚才在语花楼,甯馨和佩兰所听到的乃同一件事,而此刻欢子匆匆来到临溪亭,把璐瑶和芷蝶嚼舌根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给玹玗听。“师父让奴才讨姑娘示下,此事要不要告知皇上?”
闻言,玹玗微微敛眸,紫禁城里果然人人有私心,李怀玉也不例外。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玹玗在乎父母名声,最讨厌听到乱臣贼子之说,李怀玉故意传话给她,无非是想报复当年芷蝶对他的羞辱。所以啊,这红墙内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太监,只要他们混出头脸,就会睚眦必报。“回去告诉你师父,我知道了。”
玹玗唇畔浮起笑意,对欢子说道:“太后曾经说过,紫禁城这个家是大了些,当家作主也会比较辛苦,你师父乃养心殿总管太监,什么事情该让皇上知道,什么事情不应该搅扰圣心,他必然知道分辨,全由他做主。”
璐瑶出身寒微,是甯馨安排入宫的侍妾,而芷蝶和初涵则是毓媞所亲点,算来她们是两派人,挑唆毓媞的人来对付她,璐瑶这算盘打得是很精,只可惜行事太蠢了。“别往心里去,我听说皇上一个月都没进钟粹宫,所以那边才怨气冲天。”
雁儿去取茶点,被李怀玉叫住嘀咕了几句,所以也知道此事。“小玉子究竟是在给皇上当差,还是给你当差呢?”
淡淡睨了雁儿一眼,玹玗端起茶盅,用盖缓缓拨弄着尚未沉下的茶叶,笑道:“我才没闲工夫想那事呢。”
雁儿歪着头,不解地问:“那你又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玹玗把碟中的点心摆弄成三角对立的样子,眸中透着疑惑,“我是在想,为什么我要诅咒皇后,总得有个合理解释吧。”
刚听到前半句,雁儿吓出了一身冷汗,翻了翻白眼,沉吟道:“你本来就不信鬼神,又怎么会玩什么巫蛊之术,即便是闹开了,皇上和太后也不会相信。”
说这话的时候,她多少有些心虚。今天清晨,玹玗说起关于巫蛊诅咒的事情,当时她就气愤不已,那样的行为可不仅是在暗害玹玗一个人,如若事发,三所殿的所有人都是死罪,就连她这个常客,也会遭到株连。所以刚刚和李怀玉说话时,一时愤慨难耐,就忘了玹玗不许她泄漏此事的叮嘱,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李怀玉,只怕现在已经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巫蛊邪术乃是宫中大忌,无论皇上和太后信与不信,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玹玗冷声一叹,后宫之内有圣祖和贵妃一直想整死她,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幕后黑手还没有头绪;而朝堂之上还有个鄂尔泰,时时刻刻都想至她于死地,以免她迫使弘历为岳钟琪翻案。“当年圣祖大阿哥,不就是栽在巫蛊之术上,何况我这个罪臣之女。诅咒皇后乃大逆不道,为掩盖悠悠众口,我非死不可。”
“有道理。”
雁儿点点头,低声沉吟道:“不过说你诅咒皇后娘娘,还真的找不出理由,但若是换做皇后娘娘诅咒你,可就在情在理了。”
“咳、咳……”玹玗被茶呛到,连咳了好几声,才调顺气息,侧头冷眼看着雁儿,凉声嗔道:“你瞎说什么呢。”
“早起我可是看到皇上从你房间出来。”
雁儿坏坏一笑,又轻声哼道:“你说过的,是女人就免不了会嫉妒,皇后娘娘又不是圣人,且俗话说事不过三,若皇上那行为再来一次,恐怕皇后娘娘会亲自动手。”
“去畅春园的前夜,皇上是有事情交代,而昨晚……”玹玗敛下眼眸,弘历心思缜密,怎会不知女人的醋意,上次是为了叮嘱她小心行事,并透露可以在御园除掉张保,可昨晚前来就有些奇怪,总觉得他欲言又止。“昨晚怎么啦?”
雁儿窃笑,凑到玹玗耳边,小声问道:“难不成……昨晚皇上把你办了?”
“你胡说什么啊!”
倏然侧头,玹玗沉声斥责,可脸颊却渐渐泛红。“我是觉得,皇上昨晚像是有话要说,但是又难以开口。”
脑海中浮现着昨夜的画面,她静静靠在弘历肩头,虽然他看似如常,但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冷肃笼罩着他。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似有困惑和犹豫,似乎有事情难以决定,而且还与她有关。“皇上是天下之主,会有什么难以开口。”
雁儿眼珠子一转,笑道:“莫不是想纳你为妃?”
“又没喝酒怎么满口醉话。”
玹玗受不了的一翻白眼,又道:“之前你还赞谟云公子不错,让我嫁到康亲王府去,今天怎么完全不同了?”
“因为你看他们的眼神不同啊。”
雁儿坦白地说道:“皇上对你疼爱有加,且你长得漂亮还聪慧睿智,我想……就算你成为帝妃,也会得圣宠一世,对女人而言就够了。”
其实这段时间她也看出了问题,弘历每隔一天就会前往畅春园请安,身边却不是弘昼陪着,而是由谟云随行护卫。以前对比不明显,所以难以察觉,这段时间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玹玗每次和谟云视线相交,无论脸上笑得多灿烂,眸光总是清然;可当视线转向弘历,眼底眉梢就藏着一丝娇媚,是女儿家动情的表现。这应该就是弘历要谟云随行的目的,雁儿是经李怀玉提点,才清楚会意到此举中潜藏的意思,可玹玗那么聪明,岂会看不出来。推开窗户,望着临溪亭下结冰的池水,红色的鲤鱼在冰下游动,玹玗嘴角浅浅勾起笑的弧度,可眼底却是落寞,恍恍惚惚地吟道:“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
冷冷勾起嘴角,霂颻何尝不是圣宠一世,可最终依旧落得凄凉收场。似海深宫禁锢自由,却锁不住心,连落花都想飞出红墙。幼时在家,常常看母亲抄写武衍的那首《宫怨》,说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十几年的光阴,每逢节庆之日,深藏心底的情潮总会翻涌,便抄写这首诗来舒解心中郁结,提醒自己无论多艰苦,都不要改变初衷。红墙之内人心阴冷,越是和善慈蔼的表面,越是要小心提防。刚才在语花楼,甯馨与她亲切说笑,就是想做给众人看,免得日后出事,会传出皇后心生嫉妒,指使妃嫔暗害她的谣言。璐瑶故意引燃芷蝶的妒火,确实是想讨好甯馨,可背后仍藏着许多问题。储秀宫固然奴才众多,但弘历深夜离开甯馨寝殿,能有几个人知道?纵然佩兰是知情人,却猜不透甯馨的想法,且伤了她,于永璜不利。所以,璐瑶的行为应该是受人暗示,那股风必定是从储秀宫主殿吹出来的。可甯馨从来都典雅大度,誓要成为一代贤后,当然会做到片叶不沾身。晚宴过后,虽有众儿媳的挽留,毓媞还是没在宫中留宿,带着玹玗返回畅春园。慈宁宫那边弘昼盯得紧,所以那个想害玹玗的人没有机会下手,一切都按计进行。等,是玹玗原本的想法,但弘历却不这么想,他不喜欢守株待兔,所以直接向弘昼挑明,已知道巫蛊诅咒之事,并要借此引蛇出洞。李怀玉察颜观色,又把早晨璐瑶和芷蝶恶言折辱玹玗的事情说了个大概,但多添了些他的润色,并做了个顺水人情,故意把矛头往宁寿宫引,“玹玗姑娘那么好人,从不与人结仇,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
弘历深邃的黑眸中氲着薄怒,沉声问道:“谁挑起来的话头?”
“是秀贵人。”
李怀玉回答。弘历眉头微蹙,半眯的双眼透着危险的光芒,“还有谁参与其中?”
玹玗的身份确实尴尬,罪籍虽除却仍是包衣,还她格格的名分,就必须要赦她重归正白旗籍。可那样一来,就算恩准她不必选秀,也挡不住别有用心的人请求赐婚。而这别有用心者并非谟云,乃是理亲王的嫡长子——永琛。若说弘昼风流荒唐,永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见过玹玗几次,就开始暗中打探她的生辰,和兴趣爱好,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这当中没几分真情,无非是想用各种手段收服一颗棋子,玹玗虽然睿智,可女人总会因感情迷失,弘历必须小心防范。“金贵人是远远躲开了,海常在是帮玹玗姑娘说话,可陈贵人却像在故意挑拨。”
李怀玉回答的仔细,又话中有话试探地问道:“安禄是和钟粹宫的康祥接头,奴才斗胆猜测,上次对玹玗姑娘的末香动手脚的幕后主使,会不会就是秀贵人?”
“她应该没那能耐。”
弘历沉默良久,才感慨地叹道:“人心难测,真正的幕后黑手,只怕不在钟粹宫,你派人盯着点储秀宫和宁寿宫。”
李怀玉隐约听出了弘历话中的藏意,但因为对方的身份尊贵特殊,他也不敢妄自多言,低头默默退了出去。璐瑶没有能耐,弘历没有说错,就连甯馨也是那么认为。储秀宫中烛火通明,璐瑶被领入东次间后,甯馨便屏退左右,只留翠微在身边伺候。“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
璐瑶笑盈盈地福身一礼,浑然不知已闯下大祸,还沾沾自喜,以为会受到赞赏。“安?”
淡淡扫了璐瑶一眼,甯馨冷声道:“后宫少些拨弄是非者,本宫才能真的安宁些?”
璐瑶心中一悸,尚存侥幸地说:“妹妹向来谨言慎行,不敢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谨言慎行?”
甯馨冷声一哼,神情虽然平淡,却不怒自威,斥责道:“贵人及以下位分没资格入慈宁宫行礼,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你们有什么好埋怨,就算你们心里怨气,说话也得分清场合,大庭广众挑拨离间,你是怕听到的人少吗?”
“皇后娘娘恕罪。”
璐瑶吓得两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下,辩解道:“妹妹只是想为皇后娘娘出气。”
“放肆!”
甯馨抬高声调,挑起秀眉,冷冷地问道:“本宫却不知,自己有什么郁结是需要妹妹帮着舒解?”
“没有,是妾身失言。”
璐瑶吓得手指不停轻颤,支支吾吾半晌,才又道:“妾身只是顺着秀贵人说了几句,并不是挑起话头的人。”
“但本宫却听说,是你把话题挑明的。”
见身前跪着的人像是受惊的兔子不停发抖,甯馨轻轻叹了口气,话蕴深意地说道:“玹玗聪明睿智,深的皇上喜爱,且只要是皇上喜爱的东西,本宫也一样喜爱,妹妹听明白了吗?”
“是,妹妹明白。”
璐瑶低敛的眼眸中混着恐惧、紧张、迷茫、还有疑惑,有悄悄瞄了翠微一眼,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迷阵。甯馨淡淡舒颜,眉眼间的怒意也瞬间散去,侧目命令道:“翠微,扶秀贵人起身。”
“谢皇后娘娘。”
璐瑶缓缓站直身子,却还是微低着头。“妹妹紧记皇后娘娘的教诲,绝不会再有下次。”
“本宫是提点你,不是教训,起头的是秀贵人,怎么不见本宫传她来。”
甯馨眸光一闪,耐人寻味地说道:“当年你是本宫亲自挑选给皇上的侍妾,本宫必然视你为自家妹妹,你要记住一点,在宫里做事说话都要小心谨慎,别让人逮着把柄大做文章。没有算计人的本事,就乖巧些把心思用来讨好皇上,若能争气升至嫔位,就无需再去妒忌别人。”
璐瑶低声应下,可这番话却听得云山雾绕,实在不明白甯馨的真意。起更后,因为今夜云厚遮月,甯馨专门派了宫里的两个小太监为璐瑶执灯。主殿门关上的同时,甯馨眸光瞬间黯淡,深深叹道:“她算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