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正房时,巧遇弘昼迎面而来,见其眉宇间蕴着疑色,玹玗连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什么都别问。弘昼眸光一动,吩咐两个杂役去绮罗院砍树,又让雍和宫总管安排工匠,改建东北角的一片屋宇,然后才笑脸迎着毓媞王正房去,那边已经准备了茶点。进入正房后,毓媞站在明间良久,不是说笑,从康熙五十年后她就没踏进来过,极目所见的一切,似乎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老五,麻烦你帮忙研墨,顺便做个见证。”
转身走到东次间的书案前,毓媞沉声说道:“了了,你过来,帮哀家执笔。”
崇庆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奉安地宫后,以永远肃静为是。若将来复行开动,揆以尊卑之义,于心实有未安。况有我朝昭西陵、孝东陵成宪可遵,泰陵地宫不必预留分位。“皇额娘如此大度,实在难得。”
弘昼这话是显然虚伪,但语气却听着十分真诚,又道:“儿臣定向皇兄请旨,为皇额娘另卜万年吉壤。”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万年吉壤。”
毓媞淡然摇了摇头,“自古就有挖坟掘墓的人,陵墓越是华丽,越是遭那些人惦记。远的不说,只说那明十三陵,若是没有汉军旗常年驻守,早就摸金的搬空了。皇陵目标最是大,全天下人都知道那里面多的是金银珠宝,防盗机关有限,亡命徒的贪婪之心却无限。所谓的厚葬,无非是活人做给后世看的孝心,死人哪里感受得到,难不成还能爬起来享用,便是真能死而复生,有七重棺椁封着,也得再死一次。”
玹玗微微一愣神,在毓媞背过身时,和弘昼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勾出一抹冷笑。古书《荀子?礼论》中有云: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毓媞这似感慨,又带着几分玩笑的话,说得真是别有用意,且又是在弘昼面前,无非就是想表达,要弘历仿照帝陵之制,为她修建皇后陵,可见野心之大。不过毓媞既没有吕雉的手段,更没有武则天的才干,再说大清还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放在那,以弘历的心思也不可能是刘盈、李弘之类,所以毓媞争到最后,仅是在死人堆里拔尖,如其所言,感受不到又享用不了。离开雍和宫时,弘昼随口说起今天集市定然热闹,玹玗便提议去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沉闷了大半日,出去散散心也好。毓媞宠溺地笑道:“你这丫头,一出来就心野。”
“机会难得嘛。”
玹玗撒娇道:“咱们都身着便服,且有五爷相随,绝对不会有危险,太后也说过吃腻了御膳房的东西,城南太白居的菜肴别有风味呢。”
“我……”弘昼睁大双眼,若单独陪着玹玗逛集市也就罢了,可要他应酬毓媞,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五爷若还有事,就不勉强了。”
挽着毓媞的手臂,玹玗狐假虎威地笑道:“只有于公公的确护卫不过来,我和太……我和姨母只是不便到外城逛,民间风味尝不到,家常小菜也是一样的,就让姨母去我府中小坐,还能就近去五爷那边看看两位夫人呢。”
“皇额娘有兴致,儿臣定然相伴。”
对毓媞讨饶一笑后,弘昼低声在玹玗耳边咕哝道:“越发刁钻了,回头让皇兄整治你。”
“好,今日哀家……姨母就依了你,但过几天送灵时,你可得乖巧些,听到了吗?”
玹玗那一声“姨母”,让毓媞仿佛又回到碧云寺的那段时光,没有身份拘束的温暖亲情,是那么让人怀念。玹玗乖巧地一点头,先让毓媞上车,扶着弘昼的手借力时,耳畔听到他快速的低语,“我们去琉璃厂,然后去太白居。”
圆明园的买卖街虽然常开,毓媞也曾陪着雍正帝游戏过多次,但假的始终是假的,哪有这种摩肩接踵的真实感。外城的街市比内城更热闹,各类南北商行林立,吆喝声喧杂不已。路边摆设的古玩摊,所售的虽是赝品,但也不乏做工精细之物,毓媞步伐闲适,偶尔也停伫在一些新奇的摊位前。弘昼负着手,阔步走在前面,那种大爷气势,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他是旗人贵族。毓媞和玹玗的衣着相较弘昼,虽然更显朴素,但一个气度雍容,一个明艳动人。他们三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仍然十分醒目,时不时会引来些臆测的眼光。还好留着于子安看马车,不然身边再跟着个没胡子的老头,稍微有眼力见的都能猜出他们是宫里的人。先晃过一家金器店,接着是一家银号,然后是一家首饰店,弘昼最后走进了街对面的一家古玩店,从掌柜手中接过一件器具把玩着,卖家则以三寸不烂之舌卖力推销。“咱们过去瞧瞧。”
毓媞兴致极好,携玹玗往古玩店走去。“老五,看上什么了。”
“这铜炉有点意思。”
弘昼把手中铜炉递到毓媞跟前。琉璃厂的店家眼界广,三人虽穿着素雅,可看气质便知是富贵出生,且袖云居装潢得气派富丽,一般的人物根本不敢踏进。“还不快给老夫人请坐上茶。”
掌柜立刻吩咐身边的伙计,又扯着一张讨好的笑脸,说道:“这位爷,一见就知你家老夫人笃信禅佛,不然哪能像菩萨般慈眉善目。你手上这宣德炉,无论是放在老夫人的佛龛前,还是你的书案上都很适合,细腻雅致贵而不俗。”
毓媞含笑不语,缓缓落座,却不碰伙计送上的茶点,玹玗则凑上前去,细看着铜炉,视线凝在底款的文字上。弘昼对铜炉颇感兴趣,掂了掂分量,又质疑地问道:“宣德三年的?”
“这还能有假。”
掌柜瞄了瞄玹玗,大胆猜测弘昼只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于是小声说道:“宣德炉玩得就是古朴雅致,铜炉敦厚又不失灵巧,通体光素尽显精纯,若是放在书案上,红袖添香夜读书,何等难得的情趣,不是?”
“有道理。”
弘昼抿着笑,忽然觉得后脊微凉,一转头就对上玹玗冰冷的眼眸,而毓媞轻轻笑叹,尴尬咳了一声,义正言辞地对掌柜说道:“胡说什么呢,那是我妹妹,香炉是要买给家母,用在佛龛前的。”
掌柜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口陪笑道:“要说用在佛龛前,宣德炉最合适不过。明朝时候有个说法,因宫廷内佛殿失火,金银铜像都溶化混在一起,明宣宗就下令将其铸成铜炉,这才有了带着雪花金斑点的宣德炉。”
“宣德炉?充其量就是个正德炉吧。”
弘昼还未开口,玹玗却冷冷地戳破道:“这香炉铜色泛黄,造型古朴却雕有花纹,底款是楷书配着回文。稍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明朝中期回教才传入中原,因明武宗信奉回教,所以当年的铜器、瓷器、景泰蓝及许多的物品上多有回文出现。你这铜炉若真是明武宗时期的仿品,距今也有二百多年历史,算个老物件,但绝对不是出自明宣德三年宫廷封炉前。”
弘昼佩服地瞄了玹玗一眼,挑着眉,得意的对掌柜说道:“瞧瞧,咱们家妹子都看得出你这东西有问题,还好意思要我三千两。”
这番鉴别说得袖云居掌柜一阵尴尬,但生意人最擅长就是见风使舵,立刻改口笑道:“没想到啊,姑娘真是行家,这个铜炉确是明正德初年的仿品,大爷若是真喜欢,小人也不敢多要,五百两,只当交个朋友。”
“成,就这个吧。”
弘昼没再讲价,再次把铜炉送到毓媞面前,趁其把玩时,在玹玗耳畔低语了四个字“对面三间”,然后又豪气地笑道:“妹子可有心仪的物件,喜欢什么只管挑,五哥送你。”
玹玗闲步在店中逛着,视线悄悄瞄向街对面,在心中记住了对面金铺、银号、首饰店的名字。待视线移回店内时,无意中瞧见一个直口直腹圜底立耳扁足铜炉,镂空炉盖雕饰双龙捧寿纹,执起细看,外底同样铸有“大明宣德年制”阳文楷书款,不过器表呈鳝鱼黄色,光泽内敛,应该是新品,但工艺精细,比内务府造办处都强。掌柜寻出个上等锦盒递给弘昼,见玹玗对那双龙捧寿炉感兴趣,心中算盘一打,如此阔气的买主得留住,于是满脸堆笑,说道:“这位爷,你家姑娘若看上那铜炉,小店分文不收,全当孝敬。”
“这铜炉的确漂亮,虽然是个新货,收来应该也不便宜,掌柜开个实诚价吧。”
玹玗把炉盖递给毓媞,那双龙捧寿纹喻意极好,且工艺精巧远胜前古。“惭愧,这是本店自己做着玩的,不过是用暹罗风磨铜。”
从玹玗对古玩的认识,掌柜猜到他们绝非一般的富贵,想着放长线揽大生意,也就老实地说道:“姑娘细瞧,铜炉内底还有袖云居的字样呢,不是小的吹嘘,只要有绘图,咱店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做旧仿古都行。”
铜炉的分量都不轻,且弘昼又选了两个瓷瓶,东西随身带着也不方便,但又不能让店家送到和亲王府,以免暴露身份,所以只留了城南外宅的地址,又附上一封信,让茹逸把东西送到郭络罗府,由骆管家转递过去。从袖云居出来,玹玗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转头望向左侧,视线凝着一个快步跑远的背影,愣愣望了半晌,直到弘昼伸手唤回她注意力,她才浅浅一笑,随口编了个理由,说看到那位姑娘的耳坠雅致,以此应付毓媞。其实玹玗没有看错,那个闪躲的身影之前已在袖云居外驻足许久,可碍着玹玗身边有人,才不敢过去和玹玗相认。内城麻花胡同,这里距皇城很近,只两个路口就能看见宫墙。“娘!”
简单的一个呼唤,却有按藏不住的激动,熙玥在小院中绕了一圈,最后在厨房寻到正在做饭的母亲。虽然是包衣家庭,但魏府的老太爷曾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嫡子魏清泰是正黄旗包衣内管领,所以这府里也算富贵,可这所小院却不见半个婢仆,一切事务都得亲自动手。“嚷什么,你可是偷偷出去,若让正房知道,又是麻烦。”
妘娘将几根参须放入鸡汤,清水净过手,拉着女儿回到寝室,紧张地问道:“让你去银号取银子,可都拿回来了?”
她在魏府连姨娘都算不上,平日里分配到的也只是些青菜,幸好二叔魏清泰看不惯大嫂的所作所为,常常暗中贴补她们母女。但她们不能永远受人施舍,且魏正泽惧妻,直到今日都没为熙玥登记户籍,想送女儿入宫,那就得另谋出路。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魏府中必须有些可帮她们母女办事的人,也就不得不动用到原本存给玹玗的银子,也庆幸当初没对那窝囊男人什么都说,不然这钱肯定全数落到正房的荷包里。“银子又没长脚,跑不了。”
熙玥从怀里掏出个鼓鼓的荷包,随手往床上一扔,兴奋地说道:“我今儿肯定没看错,在琉璃厂见到的就是玗儿,她身边有位极阔气的公子,和一位雍容贵气的老夫人,不过他们穿着都很普通。”
“老夫人……”妘娘低喃自语,担忧地叹道:“宫里的太妃虽多,但能自由出入宫禁的,应该只有当朝皇太后,如果玗儿跟在太后身边,那就是与虎为伴啊。”
熙玥不解地说道:“我见那两人对玗儿极好,如果那老夫人真是太后,玗儿在宫里应该过得不差。待我入宫后,既能和她做伴,说不定有她帮忙,让我也讨得太后欢心,就能改变娘在府中的地位,看大娘还敢不敢欺负你。”
她想入宫,陪伴玹玗故然是个重要理由,其次她也清楚,按照现在局面,正房那位还指不定会把她配给什么人,她不愿做刀下鱼俎上肉,入宫是唯一的出路。“你哪里知道,玗儿从小被逼得那么紧,就为应付当今太后。”
妘娘深深一叹,沉重道出当年从谷儿口中听来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