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中有段与惠子的对话,其中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紫禁城里的女人,若能获圣宠,再擅于施展自己的温香软玉,那必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很多妃嫔纵然对皇帝并无爱意,但依旧为了家族利益争斗得你死我活。但世间事总有例外,就好像这永和宫内唯一的小主,就显得与世无争且安于现状。都说五音通神,琴曲似无形之镜,能映照出内心。初涵莫名其妙染上恶疾又被禁足,却还能拉出如此低回婉转的曲调,可见是没把眼下的遭遇放在心上。这段日以来,弘历宠她,便受着,弘历冷落她,便忍着,从不主动争取,也未见丝毫抱怨,其中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情有所系,心有所依。让雁儿和鸿瑞暂时候在门外,玹玗独自推门进去,可直到她站到初涵跟前,对方还神游太虚浑然不觉,“没想到海贵人病了,还能有如此雅兴。”
宫中规矩,若无特别原因,妃嫔寝殿的门不可落锁,但玹玗不请自入,显然是吓到了初涵,弦断让琴声戛然而止。“玹玗妹妹怎么……”初涵眼底的疑色旋即而散,低喃笑道:“也对,这宫里的侍卫,确实不敢拦你。”
“那些侍卫和内监没什么两样,都是跟红顶白的东西,他们只是不敢得罪我身后之人。”
玹玗轻忽一笑,又关切地问道:“我也是才听说你病了,究竟是什么恶疾,为何皇后要将你隔离?”
初涵淡然叹道:“没什么,不过是身上出现了些红斑,太医又诊不出个所以然,皇后娘娘怕这病会传染,所以才下令隔离。”
“是哪位太医来此请脉的?”
玹玗不禁蹙眉,对此事,听着皇后的嫌疑最大,但以甯馨的心思,绝不会这般不智,和区区贵人争宠。“谁都一样。”
眷恋地抚着马头雕饰,初涵抿着一抹苦涩笑意,“就如妹妹所言,宫里的人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只是位分低微的贵人,身后什么都没有,谁又会顾忌我呢?”
“以前或许没有,但现在你身后有皇上,可你似乎不屑拥有皇上这张护身符。”
紫禁城里,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玹玗无意探问初涵的过往,只是觉得如此情况实在奇怪。“你明知自己没有患传染之症,却心甘情愿被皇后禁足,也不见你为自己担忧。”
宫里的女人,有争宠的,亦有避宠的,但初涵已经嫁给弘历多年,虽从未主动争宠,但一直都生活平静,如果是假病争宠,绝不会在得宠后才玩此招,这无疑是自掘坟墓,由此可见这场病绝不是初涵自己所为,可明知道有人加害自己,为什么又不出声呢?“皇上……”初涵低喃自语,凝眸望着玹玗许久,唇畔缓缓勾出一抹无奈的浅笑,叹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事情和你猜想的不同,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面对这个回答,玹玗倒是有些意外。初涵微微一抬手,让贴身伺候的茉莉先退到殿外,才将憋在心里的话娓娓道出,“我自幼生活在科尔沁草原,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可嫁给皇上以后,那些曾经就只能努力淡忘。”
“莫非……你曾有箫郎?”
玹玗试探地问。“如果我说没有,你相信吗?”
初涵将马头琴收回箱底,苦涩笑道:“但其实也算不上,毕竟没有山盟海誓过,可他的妹妹常常跟在我们身后,总喜欢叫我‘嫂嫂’。我被先帝指婚给皇上,似乎给了他不小打击,后来在一次训捕野马的时,他发生意外死了。”
当年被指婚,她并非心甘情愿,但弘历年轻英俊,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而且她嫁过来的时候年纪最小,弘历对她的宠幸虽少,却总有疼爱,作为正妻的甯馨也很和善,所以她曾经对这段婚姻抱有希望。因此,情窦初开的那些纯真岁月也曾渐渐淡忘。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落寞和失意,让她又开始怀恋过去,感慨遗落在草原上的青春。“所以呢?”
难得玹玗也有被绕昏头的时候。“那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无意中看到殿选的名单,那个妹妹的名字在上面。”
初涵缓缓抬起头,却轻颤着眼睫,目光闪烁了半晌,方迎上玹玗的视线,喃喃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害怕去回忆过去,更害怕那个妹妹说出往事,若让别人听去,又不知会生出何种事端。”
玹玗淡然点点头,眼下初涵受宠,如果被人以旧情大做文章,那恐怕会牵连到很多无辜。“两害相较取其轻,是有些道理,可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初涵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又凝着玹玗半晌,才道:“只要能避过殿选就好。”
玹玗微微一怔,暂时将心底浮起的疑惑搁下,只叹眼前的问题,“可避得过一时,避不过一世,科尔沁的人少吗?且若有心想害你,什么样的故事编不出来,谁又会在意真假,不过眼下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怎么个一劳永逸?”
初涵不解的问。“只要让皇上和太后相信,有人嫉妒你得宠,所以设计加害,那之后无论生出多少故事都不用害怕。”
玹玗冷然一勾嘴角,又细问了初涵是何时发病,都有些什么症状。“我想,可能是有人对你下毒,鸿瑞在外面候着,他虽然年轻,但医术不错,且又是内教习,让他看看你身上的红斑,可介意吗?”
知道鸿瑞是内监,初涵也不犹豫,直接点了点头。茉莉服侍初涵褪去衣裳,只见细腻白皙的后背,布满大小不一的红斑点,颇似玹玗当年对付康嬷嬷的手段,但这段时间宫里并不容弄到水仙。鸿瑞思索片刻,然后向茉莉询问:“你可是一直贴身伺候贵人小主?”
“嗯。”
茉莉乃是初涵的陪嫁侍婢,向来忠心不二,此刻也毫不介意地挽起衣袖,让鸿瑞和玹玗查看。“皇后娘娘害怕小主的病会染人,所以让小主禁足,可奴才天天在小主身边,但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雁儿直愣愣地盯着初涵背部的红斑,疑惑地低喃到:“姑娘,这像不像你上次……”“你是说……”玹玗眸光一敛,转头对茉莉说道:“贵人出红斑前,可有用过什么香膏、香粉,都寻出来。”
茉莉忙从妆柜中取出几个瓶罐,鸿瑞检查过,并未发现其中被混入毒素,当然也可能是些银针检测不出来的致敏物质。“我的东西有时候也匀给茉莉用,既然她身上并未出现红斑,应该就是没有问题的。”
初涵披上寝衣,从帘后走出来。玹玗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年的画面,如果那些让人过敏的物质,不是混在香膏香粉里,那就只可能是涂抹在贴身的衣物上,遂吩咐道:“茉莉,取一套你的寝衣给贵人穿上,再把贵人所有的贴身衣物都清洗了,别送去浣衣司,就在宫里自己洗。”
在永和宫时,玹玗只交代茉莉要为初涵注意哪些事项,对心中的怀疑只字未提。雁儿也觉得此事难查,毕竟娴妃近日常在太后跟前卖乖,初涵被人毒害,究竟是荃蕙嫉妒其得宠,还是承乾宫那个余嬷嬷自作主张。回到锦婳斋,玹玗故意熬到晨曦微亮,才倚在软榻上小憩了片刻。“你就这样去养心殿?”
见玹玗双眼发红,雁儿心疼地说道:“要不多躺会,我过去跟小玉子说一声,你夜里没睡好,今早不能陪皇上练功了。”
“是得过去说这话。”
玹玗露出一抹浅笑,“但我却没时间睡觉,要去寿康宫侍奉太后早起,偏还就是要有这双发红的眼睛,不然有些话还扯不出来呢。”
“你真要插手海贵人的事情?”
见玹玗不否认,雁儿又蹙眉叹道:“后妃之间的斗争还是少过问,既然提醒了海贵人该注意什么,又让鸿瑞暗中送药过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海贵人的性子是有几分像格格,但毕竟不是格格,如今和你亲近,日后保不齐也是敌人。”
玹玗不禁摇头笑道:“我都不愁,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言罢,玹玗到院中花树下饮茶,待小安子从内务府回来,接过他递上的名册,又听完他带回的消息,这才缓缓往寿康宫而去。如今天亮的早,毓媞也比冬日里起得早,但此刻正躺在凉榻上,用煮热的牛乳敷面,彩鸢端着泡手用的香药汤在一旁候着,秋华在准备梳妆的物品,尤其是乌发的“香丝散”最为要紧,要将零陵草、玫瑰花、辛夷、细辛、公丁香、山奈、檀香等药,按照特定的分量研磨成粉,以苏合油拌匀,涂抹在发丝上,能让落发重生,青丝如云,之后再用佩兰叶所煎成的水清洗,可令发丝乌黑生香。人年纪大了,就总想着要如何留住青春,毓媞每天从起床到梳妆完毕,少说也要两个时辰,自然是要早起准备,不过最受折腾的还是奴才们。乐姗端着银耳百合莲子羹,在寝殿门口遇到玹玗,不禁笑道:“今日怎么过来了,不用去御前伺候?”
“童姨,你越发为老不尊了。”
玹玗娇俏一笑,转身进入寝室。见玹玗前来,毓媞心中有数,一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了乐姗和秋华伺候。“皇帝让于子安让出督领侍的位置,就是不想让哀家过问太多事,可后宫的事情哀家却不能不操心,所以只能让你留意着。”
毓媞一边浸手,一边感慨道:“如今哀家在寿康宫,能知道外面的消息是越来越少了,本来到了这把年纪,也该享清福了,但对皇后哀家实难放心。”
“皇后娘娘年轻,大事自然还需请教太后。”
玹玗轻柔一笑,取来巾帕让毓媞查收,才将名册递上。“这是小安子刚取回来的,说是昨晚上翠微才送去,但今晨名册上的新人就已经入长春宫了,也不用会计司的老嬷嬷教导。”
这份是长春宫女官的名册:翠微乃掌事姑姑、司账绿笺、司膳红豆、司寝绛雪、司衣晴霞、司仪似雪、司门怜星,其中有几个是今年入选使女的新人。“好啊,全是富察府送进来的,别打量哀家不知道,皇后是在养什么玩意。”
毓媞怒然将名册扔到一边,又道:“每年使女入宫,都是在五月节前后,且必须由会计司教导一个月,才能分派到各处。”
“规矩是规矩,但总有例外。”
玹玗奉上银耳羹,细语柔声地说道:“听会计司那边说,这是皇上同意的,因为长春宫人手不足,皇后又忙于选秀的事宜,所以才破例。”
“罢了,最早破例的也是哀家。”
毓媞起身走到妆镜前准备梳妆,秋华揭开窗屉,屋内亮堂后,才注意到玹玗双眼发红,遂怜爱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昨夜去了永和宫,所以才睡迟了些。”
话已递到嘴边,玹玗顺着就把初涵患病,又被皇后禁足,还不准别人探望的事情说了出来。毓媞担忧地斥责道:“你也是胡闹,虽说在妃嫔里你和她的感情好些,但这染人的恶疾,岂是能粗心大意的。”
“我看着不像是染人的恶疾,但这病倒是蹊跷得很。”
玹玗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说道:“太后想想,海贵人深居简出,每天除了随皇后过来请安,就极少踏出永和宫,所食之物都是内务府分送,和其她贵人的一样,且这段时日她所承雨露最多,那些奴才自然是挑最好的送去。我让鸿瑞去瞧过,她身上的红斑不像是吃错了东西过敏,至于说什么染人的恶疾,贴身伺候她的茉莉,可是一点事都没有。”
毓媞敛眸思忖了片刻,侧眸对秋华吩咐道:“告诉于子安,让他立刻去敬事房把起居注取来。”
“是。”
秋华和玹玗交换了个眼神,才福身领命出去。“了了,今日的银耳羹不错,你拿一些去,给皇帝做早膳。”
毓媞想着,一会六宫请安,她必然要询问使女入宫和初涵染病之事。“一会六宫请安,你得暂时避开,以免皇后认为是你在嚼舌根,记恨你。”
“换一个人去给皇上送早膳吧。”
玹玗撒娇笑道:“今天本来就没精神,过去了,还得整理那些让人犯困的文章,太后就心疼我一日,让我躲在寿康宫偷懒。”
毓媞宠爱地一笑,捏了捏玹玗的脸蛋,“去哀家床上躺会,早膳哀家让金铃送去。”
玹玗笑着点了点头,要毓媞宠她、信她,就得拿出些气度才行。甯馨禁足初涵,无疑是忌讳初涵得宠,想让其在弘历心里渐渐淡去,这算是小性,她今日之举就是要和甯馨做对比,不着痕迹的提醒毓媞,多眷顾初涵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