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故人,竟然是她最不想见的茹夫人。警觉地向屋里望了一眼,那仁还睡着没醒,涴秀打发了店小二,并未请茹逸入内,而是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看到的。”
茹逸抿着一抹温婉的笑,态度是那么的云淡风轻,怎么看都不想是个会吃醋的女人。“应该是你们刚入城的那天,我就无意中看到你了,只是有很多不确定,所以不敢冒然前来,也是打听了好几天,才确定是你的。”
以茹逸在京城的人脉,想要打听一个人,半天时间都用不上,之所以今天清晨才找来,是因为她一直在犹豫,纠结是不是要行这种卑鄙的手段。直到眼线告诉她,涴秀留在兰亭古墨的信已被送进宫,她派人整天都盯着东来客栈,但玹玗和弘昼谁都没有出现。虽然不知道当中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以玹玗和弘昼的性子,如果真的得知涴秀在京城,定然会立刻赶来。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所以她连夜布置好一切,天刚蒙蒙亮,就出现在了东来客栈。“很多不确定……”涴秀冷然一勾嘴角,明知道茹逸说的是那仁,却故意问道:“你想确定什么,现在又确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确定了包下这间客栈的蒙古夫人,就是和硕端慧公主。”
面对涴秀的尖锐,茹逸仍然保持着轻松的口吻。“在京城,少有蒙古商队出手能如此豪爽,包下整间客栈半年。我记得当初琼音返回今晨,称在吉兰泰地区遇到暴风雪,他们虽然假装马贼,但并未劫走公主的嫁妆,可后来朝廷有派人去找,几车的金银珠宝竟无迹可寻。”
“你也知道说那些是我的嫁妆,我让人拿走,又有什么不妥。”
涴秀淡淡的回应。“并无不妥,只是没想到格格还有后手,我们的苦心安排,竟然被当成烟幕。”
茹逸的语气中没有半点不悦,只是幽幽叹道:“格格不相信我,情理之中,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格格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亲王府,难道王爷也不值得信任吗?”
“你明白与否,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也别指望来打探什么,茹夫人向来很有本事,有怀疑就继续去查。”
涴秀的眸底蕴着薄怒,既然茹逸知道她在此,但没有通知弘昼独自前来,其必然另有目的,可茹逸这种温和的态度,又让她猜不透。“你误会了。”
茹逸敛下眼眸,唇畔浮着无奈浅笑,淡然说道:“不明白格格为什么不去找王爷,但有些东西想带格格去看,只觉得王爷对格格的那份心和等待,格格应该要知道。”
涴秀冷着一脸,正要回绝,可身后突然响起的动静,让她眼中立刻浮现出慌张的脸色之色,转身推门进入屋内。“额吉。”
那仁从睡梦中醒来,一直很依赖母亲的他,望着空空的屋子,有种被遗弃的害怕和慌乱,揉着眼睛怯懦轻唤。“怎么了,额吉刚才就在门外。”
温柔地抱起儿子,抚慰着他的背脊,涴秀轻声询问:“还有没有不舒服?”
那仁摇了摇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着床前的陌生人。因为涴秀没顾得上关门,茹逸便跟了进来。此刻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个小男孩,看着虽然有些病弱之态,但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弘昼。果然,这就是涴秀不直接去和亲王府的缘故,茹逸觉得自己赌对了。“是个俊俏的孩子,很像他的……”茹逸声音中有极微弱的哽咽,越是仔细端详,她就越是羡慕,还有嫉妒。“马车就在楼下,为了这个孩子,你应该随我走一趟。”
涴秀没有立刻回答,迟疑的垂下视线,凝着怀中的孩子犹豫不决。“其实我能猜到,你不告诉弘昼而自己前来的用意,但没关系,或许我能就此做出决定。”
涴秀长长幽叹一声,抬眼迎上茹逸的视线,唇边绽出一抹淡笑,“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天刚亮,马车从到了南城,再次来到弘昼的私宅,和初来是一样没有走正门,马车停在胡同里,她们从角门入内。望着眼前的一切,已不是依稀记忆中的模样,看来改建过了。“夫人,这位是……”婢女上前行礼,看到涴秀时,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惊讶。“带小公子去熏香……不,去东厢薰风阁,好生哄着。”
茹逸转身对涴秀说道:“咱们说话,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就放心交给她,我向你保证,如果孩子少一根头发,我揭了她的皮。”
涴秀不答,也没有拒绝,抱着那仁径自往薰风阁走去,婢女连忙跟上为她开门。“额吉有事情要谈,你乖乖在这等一会儿,听话,不许哭闹,知道吗。”
涴秀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轻软,但话语中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嗯。”
那仁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浮着明显的不安,但从懂事的模样看来,像是对这样的情况早习以为常。领着涴秀到后院,穿过抄手游廊,走进花厅,然后来到临水的石阶前。“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地方?”
涴秀嘴角勾起浅淡的嘲讽,冷声道:“他为你扩建私宅,说明你这位如夫人确实很有分量。”
“你再回头看看花厅里的布置,再看看池塘里的花。”
茹逸平静地说道:“这后院修好后便一直空置,我也只是偶尔进来小坐,每每都无比心虚,生怕王爷看见会不高兴,因为这里不是给我准备的。”
“他打算……把我跟你放在一起。”
涴秀轻声低喃,唇边的微笑含着自嘲。“和你放在一起,我哪里配。”
茹逸沉静的笑眸中隐着淡淡哀色,略带凄然地喟叹道:“在去年元宵节,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如夫人,就在这里……”没有因为茹逸的话而失色,涴秀只是冷然转身,她没有必要生气,但也没有必要继续听下去。可刚踏出一步,却听茹逸急急说道:“是因为王爷喝醉了,把我当成了你。”
蓦然转身,涴秀澄澈的瞳眸闪过一抹惊讶,她着实弄不明白,茹逸究竟在唱哪一出。“很可笑吧?”
茹逸笑着,却满是悲愁。“我曾是品香楼的头牌,有多少清贵雄藩、豪商巨贾,纵然抬来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与我梳拢,可我一心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却必须做个影子……”涴秀默然无言,良久才含糊低语道:“他应该会给你一个名分。”
“是,他是答应给我名分,却并非是要对我负责。”
茹逸低缓的声音如飘零在风中的花瓣,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泪珠无声的从眼角滑落。“你……”涴秀愣了愣,忽然笑了,“这就是你背着他,单独找我的原因吧?”
心揪痛着,可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深漾,刚才踏出薰风阁时,正巧有个婢女从对面的熏香阁出来,她仿佛瞥到了一抹艳红,门内的圆桌上放着嫁衣。“有必要吗?”
如果是在以前,她或许会直接给茹逸一耳光,但此刻却异常沉稳。“他向来分的很清楚,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不能碰,他既然已经答应娶你,就会说到做到,便是我回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还是说,你惦念着那个侧福晋之位?”
她突然想起了敏芝,把侧福晋的名分看得比命还重要,其实侧福晋也好,庶福晋也罢,和侍妾又有什么差别,到头来还是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勾心斗角的活一辈子。茹逸没有回答,幽眸静静望着涴秀,任其去理解她的用意,谎言并非出自她之口,心里多少好过些。“如果我出现在皇上面前,就算什么都不说,侧福晋的名分你也得不到。”
涴秀倏然旋身,迷濛泪眼凝着池塘中一朵几乎凋零的莲花,恍憾地笑道:“反正以我的身份,也不可能踏进和亲王府,先帝的裕妃应该已经被他接回府中奉养了吧?我是个和亲公主,突然带着孩子回来,当今太后的脸面要往哪搁,所以他才扩建了宅子,预备金屋藏娇吗?”
她记得以前玹玗抄李白诗,有几句关于陈阿娇的极为幽怨: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妒忌是女人的天性,与其到最后相护怨怼,还不如留下一个永远磨灭不去的念想。茹逸心中一怔,果然有了孩子的女人会很不同,涴秀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当初的芒刺,但她仍然清楚,今日的这番安排,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你错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他心里,你终究不同,从这个后院修建好,我便知道,自己不再是这宅子的女主人。”
茹逸抿着一丝苦笑,今日所言真真假假,但这句却是发自肺腑。“王府里面有福晋、侧福晋、和好几个早年就跟着他的侍妾,生活在那里面,精彩不亚于紫禁城,但也辛苦至极。他不会让你去受那种委屈,所以把这宅院给你,因为我已经成了俗物,可以随意扔进浊染的高墙内……”“行了,你该说的已经说了,我该听的也都听到了,如你所言,从这院子建好,你就不再是此处的女主人,但我是不是要进来,你无力左右。”
涴秀转身离开。就因为听出了这几句是真话,她才轻声打断,她从来都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却很佩服茹逸对弘昼的付出,只是在她面前用这些戏码,有点太过多余,好歹她在紫禁城里住了那些年,牛鬼蛇神见多了。快到薰风阁门前,便听到屋内传来那仁欢悦的笑声。刚才还干净的床铺上,现在堆满了各种玩具,一个小厮趴在地上让那仁当马骑,旁边还有婢女小心翼翼地护着,真是把那仁当作小祖宗般供着。“他是草原的上孩子,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涴秀掏出绢子,为满身是汗的儿子擦拭,温柔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好。”
那仁乖巧应声,虽然玩得很高兴,却没有半分不舍,举高双手撒娇道:“额吉抱抱。”
涴秀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当初就是因为这孩子,她才有所犹豫,但多谢茹逸将她请来,让她提早做出了决定。抱着那仁从来时的角门离开,涴秀突然脚步迟疑,向来不屑对别人玩心思,也很反感别人在她面前演戏。“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读书,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但玹玗很喜欢,我记得她吟过两句诗‘故人昔新今尚故,还见新人有故时’似乎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不待茹逸回应,涴秀便登车而去。望着远去的马车,茹逸颇感心悸,好厉害的一句警告。汉武帝的两任皇后,惑于巫祝,陈阿娇被废,卫子夫取而代之,可终落他朝君体也相同。前者,寂寂珠帘生网丝,长门终老;后者,无语怨咽空自悲,以死明志。涴秀能洒脱抽身,那她呢?结局会是前者,还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