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心中很恼怒。 虽以火船焚毁了浮桥与以步卒组阵以弓弩遏制木筏横渡,令过河的汉军再无归路,但战况与他预想中的结果相差太远了。 在他的估算中,以费曜与南匈奴约莫万骑的绝对兵力优势,且又是伏击得手的士气,理应在他领军断浮桥之前将逆蜀骑兵尽拖延住,不让一兵一马逃回对岸才对。 哪料到,渡过大河的蜀军三千骑,逃回去的竟有千余骑! 且逆蜀可号精锐的西凉铁骑,竟有八百骑卒逃了回去、百余骑兵往东绝尘而去! 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设局,仅是围杀了逆蜀千余烧当族众...... 这样的战果,邓艾自然是无法接受且心中无比恼怒的。 盖因他知道,不管是天子曹叡还是雍凉都督司马懿的心中,伏杀千余烧当族众的战果尚不值得在意。无他,有了夏侯渊虎步关右与曹真多次平叛雍凉专美在前,魏国没人会觉得击败羌胡部落是难事。 换而言之,此战的功绩不足以大肆宣扬。 亦是令他以功晋身的冀望落空了。 但他没办法指摘什么。 从两千关中精骑丧损了十之三四,便可推断出费曜已然尽力了。 若真要问责,唯有归咎在南匈奴骑兵无有决死之勇上。 然而,称雄漠南的游牧民族,不管是匈奴也好或是鲜卑也罢,以其善骑射的特殊性,临阵时本就依着“不耻遁走”的战术。若他们临阵皆死战,以他们那点人口计算,仅是秦汉以来爆发的汉胡战事就足以让他们族灭了! 故而,待他见到张苞时不由心一喜。 能使千金不易的马槊与披鱼鳞甲,一般的将率可用不起。 若是逆蜀紧要人物,那斩将之功足以令他扬名魏国,让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对他青眼相看与不吝擢拔了。带着如此想法,他连忙拉着身侧亲卫部曲督细心叮嘱,令其引麾下的弓弩兵去将张苞围杀,务必夺得斩将之功。 但他没有机会了。 却说,张苞见浮桥被焚毁,魏军步卒以弓弩狙杀木筏横渡的烧当族众后,心中便有了觉悟。 为将者,马革裹尸乃幸也! 唯有的可惜,乃是他竟不得见大汉入主关中之战。 “咚!”
“咚!咚!”
一阵如雷的鼓声从身后传来。 张苞回首而顾,只见昏灰的天色下对岸汉军人影涌动,大纛已然至大河畔,许多将士皆在放木筏,姜维竟是不顾魏国弓弩狙杀,打算亲自领军强渡来救。 唉,罢了。 心中悄然叹息了声。 张苞左右顾看着已然折损过半的亲卫,轻声说道,“诸位,来世再并肩!”
言罢,狠狠的踢着马腹,往已经合围的南匈奴骑卒阵列豕突而去,纵声咆哮,“大汉!”
数十亲卫部曲义无反顾影从在后,轰然应诺。 “威武!”
入阵,杀两百余人。 部曲落马死尽,苞身披十数创,血流如注。战马创甚而毙,苞犹扶槊而立,瞋目呵曰:“燕人张文容在此,孰人共决死!”
敌弗敢应。 倾之,血尽而亡。 气绝半刻,敌莫敢近者。 少时,费曜驱马缓缓至前,扶着马鞍有些踉跄的下马,默然无语。 在先前的陷阵中,他右腿被矛刺中了,伤口不深未见骨,但却疼痛难耐。且以他的年纪,恐日后冬春时节都要忍受折磨了。 邓艾也带着数十扈从疾步过来,未站稳便结结巴巴的发问,“费将军可是识得此人?”
“此人乃张苞张文容。”
微侧头斜瞥了眼,费曜方语气徐徐而道,“其父乃张飞张益德,其长妹乃今蜀主之后,次妹乃疤璞之妻。”
须臾间,邓艾的双眸犹如星辰般灼亮。 “快!”
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急切,呵斥着扈从道,“将此人首级斫下来,快马送往长安与都督报捷!”
但那些扈从才刚应诺、走出几步便又缩了回去。 “不得造次!”
方才还音容淡淡的费曜,大声呵止,且还嘱咐自己的亲卫部曲道,“将此人尸身好生收敛了,再去大河下游寻数个落水的蜀兵俘虏,让其等护尸归鹯阴城塞罢。”
嘱咐罢,又侧头对邓艾缓声解释道,“此人曾敛夏侯将军尸身,使人送至高平城,我等莫失了器量。”
他敛夏侯儒尸身,那是因为张家与夏侯氏乃姻亲...... 邓艾心中悄然反驳了句,但也没有坚持己见。 盖因他的扈从被费曜呵斥得唯唯诺诺,而费曜的部曲听令时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管怎么说,论官职与军中威望,他无法比拟戎马数十年的费曜。 再者,先前司马懿嘱咐费曜暂听他调度乃是暗示,军中士卒可不知晓,雍凉各部将率更不知晓。若是他与费曜争执,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不过,他自是意难平。 略作沉吟后,便又以言谓之,“费将军此心自是好的,然而此战我军士卒丧损颇多,若不传首报捷请功,恐将士会因寡赏赐而腹诽矣。且司马都督自来雍凉任职后便殚精竭虑,必期有此人之首可帅厉各部士气。”
竟拿司马懿威胁于我?! 闻言,费曜眼眸中闪过一缕鄙夷。 当即便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道,“此战筹画之功,尚不足令士载扬名乎!”
费曜将筹画这两个字咬得有些重,亦让邓艾默然以对。 他们二人都知道,此番筹画乃是司马懿亲自定论的,只不过是觉得用计太狠恐遭人非议故而推名于邓艾罢了。 亦是说,费曜乃是在威胁邓艾,若是再不知进退,他便将将此事散布出去,让邓艾莫说是传首报捷之功了,就连筹画之功都休想捞到! 好一阵沉默。 平复了心中恼意的费曜,打破了沉默,“我年迈了,且今临阵负伤,日后难为征伐之事,不日便上表雒阳乞骸骨。”
嗯? 随着话语落地,还冷峻着脸色的邓艾双眸再度绽放光芒。 魏国在贺兰山一带屯田,最早是以费曜为主、胡遵与他为辅。现今胡遵已然被调往安定郡镇守高平城,若是费曜再上表求归,此地便是由他主事了。 且不必担忧朝廷会另遣主将。 作为司马懿的心腹部将以及今日的战功加身,雒阳朝廷定不会作节外生枝之事。 呼....... 暗中长舒了一口气。 邓艾努力抑制着胸腹间的激荡,结结巴巴的说道,“将军戎马多年,乃我军砥柱也!正值逆蜀频频入寇,将士死力报国之际,何以年老请.......” 他话语尚未说完,便被费曜抬手打断了。 “我意已决,士载不必多劝。”
见部曲已然将张苞尸身收敛,他亦无意在此地逗留,“逆蜀有与我国争夺关中之心,兵出之前,必先临此地,士载勉之。”
说罢,便不再理会邓艾,在部曲搀扶下上马归去包扎伤口。 因为他如果再不离去,会忍不住将心中鄙夷与失望形于辞色。 不止是对邓艾。 作为戎马数十年的老将,又兼曾跟随过以家财抚恤士卒的曹真,他对司马懿与邓艾亲手将己方士卒送入死地的做法,始终无法认同。 更不能释怀。 以今日战绩算,逆蜀不过是丧损了千余骑卒而已! 而魏国呢? 故意逼反了千余杂胡、放弃了一座营寨与无数攻守器械以及近千步卒,尚有六百余关中精骑的阵亡!且此还不计算南匈奴骑兵的伤亡呢! 这样的战果,也能称为战胜吗? 值得吗? 莫提那斩杀逆蜀大将之功。 彼张文容乃豕突无前的勇将,而非是疤璞、关安国抑或叛将姜维那般胸有韬略的督将! 天下之大,唯良将难得耳! 鸷勇之猛士不知几多,杀之有何欣喜哉! 对于这种功绩,费曜不萦于怀。 对于曹真与司马懿的军争筹算或御蜀孰优孰劣,他不做评价。 但他知道,“道不合不相为谋”。 而且先前同隶属曹真、镇守雍凉的军中宿将,如戴陵、魏平、贾栩(嗣)、郝昭、鹿磐以及王双等人或病故或战死,俱亡矣! 唯剩官职不高、在陈仓城充任副职的王生与他存世。 与其继续留在军中看司马懿与邓艾的阴狠行事,他还不如趁着如今临阵负伤,上表以年老乞骸骨归乡梓落个清净。 当然了,邓艾并不知道费曜所想。 他就知道自己蹉跎了十余年的光阴,终于迎来了独领一部的机会;迎来了尽情施展才学,以求建功立业、封侯拜将的机会。 可喜焉! 当即,他便作书去长安给司马懿报捷。 且还不分敌我将战场上所有的尸首与先前戮杂胡部落妇孺共埋葬,筑京观以耀战功。 暮冬,十二月末。 魏雍凉都督司马懿表邓艾以“杂胡叛逆”诱敌深入、大败蜀军阵杀蜀将之功于雒阳庙堂,盛赞其有率御之才,可为国戍边。 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皆临表大喜。 出于先前多有败绩、冀激励雍凉各部士气之心,封赏甚厚。 乃复费曜先前爵位与官职,准其以伤病年老求卸甲之请。擢邓艾职为建忠将军,主贺兰山一带屯戎之事;赐爵关内侯、荫一子为郎,赐下金银资财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