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颂年脸上表情一滞,并没回答他的话,回想起两人认识的时候,对埃德温,他多少沾了点见色起意的成分在,那时他虽然确定自己是喜欢男生的,但从没谈过恋爱,加上因为青春期对同性模糊的关注,害怕眼神动作太露骨被当成变态,还会故意远离同性,时间久了,到后来连跟同性正常的交流也难以做到,是以章颂年在大学朋友圈基本仅限于宿舍。 纪延是他在校外做实习认识的,他看人很准,接触没几次就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男的,也是因为他,章颂年才算半只脚踏进了这个圈子。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同性恋让章颂年有了归属感,但心里始终无法迈过那道坎,试探着伸出手又飞快收回来,好几次纪延想带他去酒吧认识新朋友,章颂年临到门口又溜了。 他在网上了解过这个圈子有多乱,为了不让自己受伤,章颂年会不停设想最坏的结果反复在脑海预演,这样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他觉得自己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能应对。 但跟同性.交往,想到以后要跟他们牵手亲吻上.床,他感到期待的同时又满含着深深的恐惧,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当手机列表里突然出现一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帅哥,为人热心又和善,还是异国,章颂年很可耻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网络世界没人认识他,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 有次两个人聊天,埃德温正好路过涅瓦大街,顺手给他拍了张照片分享,这是章颂年在考上大学远离故乡的愿景实现后,再次对远方有了确切的向往。后来看他喜欢,埃德温之后也经常发一些日常照片给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联系也日益紧密。 不喜欢埃德温吗?不是的。 章颂年很清楚自己确确实实是喜欢他,具体量化点说,他从来没为家人以外的人花过这么多钱,但对埃德温,每次都愿意花上几百块甚至上千块给他买了礼物寄过去,从海宁市到圣彼得堡,光花在邮费上就不少钱。 游戏机这东西,他本来也不舍得买,想着能跟他一起玩才咬牙下了单,现在里面买的游戏比游戏机还贵,章颂年从来不否认对他的喜欢,但可惜的是这份喜欢并没强烈到他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他也不想自私地要求埃德温来中国,这对彼此都不公平。 归根结底,还是实际接触太少了,靠网线维系的感情太薄弱,这也是之前埃德温屡次喊着要来中国找他的原因,章颂年反思过,埃德温在这段感情里的安全感应该比他还要低,所以才会那么黏着他唯恐感情淡了。 埃德温没等到他的回答,气得拿船桨拍水,弄出很大动静吸引他注意,看他望过来了,就拿眼睛瞪他,仿佛这样就能等来他说喜欢。 等他一转头不去看,埃德温就又故意使出更大力气拍水,连着几次以后,他索性再也不看,埃德温那边才渐渐平静下来。 章颂年想到他刚才一闪而过的落寞感到心里一阵心酸,尤其是再想到下午他把埃德温一个温柔的人逼成那样,其实跟他这种人相处真的很累,记仇还敏感。 章颂年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因为姑父忘记喊他吃饭,后来他赌气不吃躲起来,偷偷听到姑父跟姑姑评价他这孩子心思太重小心眼。 很小的一件事,但后来每每钻牛角尖的时候,章颂年都会想起那个摇头叹息的表情。 谈恋爱这种事应该轻松愉快的,不该这么沉重,继续在一起,早晚有一天,埃德温会被他逼疯,章颂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游湖结束,埃德温已然没了游览的心思,沉默跟在章颂年后面,看着他后脑勺,他过去就想把章颂年脑子掰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今天好像真的掰开了,发现里面——没他。 他一退再退,挽回不成就想着先增近感情,看看通过这两天的接触能不能让章颂年心软留下他,结果现在不仅关系没亲密起来,更破破烂烂了。 好歹之前网恋时章颂年还会笑着跟他说喜欢,现在什么都没了。 接下来按照计划本来是准备去看海上灯光秀,但此时埃德温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章颂年因为彻底下定了决心要送他回去,出于留恋和愧疚,更想给他在中国最后一晚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 说来遗憾,这两天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吵架,昨天白天他还去公司上班了,但是就是睡前那几个小时两人还是吵红了脸。 章颂年拿出手机打车,回头跟他说:“看完灯光秀,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有吃也有玩。”
埃德温不悦,“不去了。”
攻略上海上灯光秀写那么细致,怎么会不想去?章颂年想完成他愿望,抓着他就往车上走,“以后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难得来一次海宁市,一定要去看啊。”
“时间来得及的,坐出租车过去很快。”
司机师傅也道:“放心,二十分钟就给你们送到。”
章颂年擅自给他下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中国的判断让埃德温难以接受,好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走流程,他更加生气了,转过身看向窗外,“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章颂年看他实在抗拒,只好换了行程,跟司机重新说了一个地点,对埃德温轻声道:“还没吃饭呢,吃完饭再回去吧。”
埃德温没回答。 章颂年这次带他来了海宁大学附近的小吃街,这也是他一开始计划要带埃德温看看的,到了目的地他才指着远处的教学楼说:“那边就是我母校,记得之前给你拍过照片,你应该看过的。”
埃德温没骨气,瞬间倒戈,说话尾音也因喜悦上扬了些,“那边就是你大学吗?”
章颂年看他高兴心里也开心,点了点头,“走吧,我带你来整个海宁市最热闹的小吃街逛逛。”
这年头学生的钱最好赚,大学城附近的也是规模最大的小吃区,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因为是周六,不仅是附近的学生,还有海宁市本地居民过来逛。 两个人汇入人流中,埃德温兴奋地点了很多小吃,两个人最后在一家香辣鸡公煲的店坐下,章颂年过去常来吃,熟练去打了两碗免费的红薯稀饭。 埃德温吃着炸丸子,眼睛都亮了,“你应该早点带我来的。”
“好吃就多吃点。”
挺好养的,章颂年看他吃饭的样子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晚间起了风,一天的运动导致他身上出了汗,蒸发吸走了热量,他感觉身上发冷,头也有点发懵。 鸡公煲上来后,因为头晕,章颂年也没什么胃口,埃德温看他脸色不对劲,关心问道:“你不舒服吗?都没吃多少。”
章颂年摇头,“没事,刚刚肉丸子吃太饱了。”
在小吃街逛到最后,章颂年又领他去了精品店,“我敢保证叶莲娜肯定会喜欢这里面的东西,给她买点带回去吧。”
叶莲娜是埃德温妹妹。 埃德温已经看花了眼,眼前琳琅满目的发卡和头饰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小巧又精美,他拿起一个很小的蝴蝶结耳环,“这么小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做出来的?”
“还有这个玩偶,好软好可爱。”
章颂年之前每次给他寄东西,像这类手工艺品总是能收获他们兄妹俩好评,他调侃道:“可能轻工业差成你们那样的也少见。”
埃德温也笑,“确实。”
“你之前买给叶莲娜的文具她现在还没用完呢,她特别喜欢你送的那个白色小熊铅笔刀。”
章颂年经常给妹妹章颂宜买东西,对于女孩子喜欢什么他很清楚,他推过来一个推车,走到一个货架停一会儿开始装,恨不得每种颜色都买一个。 埃德温拦住了他,“再拿我就装不下了。”
章颂年很大方,“没事,可以快递,这次我准备了好几个超大的纸箱子,上回网购带的纸盒子我还没扔呢。”
埃德温脸色一沉,猛地抓住了他手腕,眼神犀利盯着他,“最后一次了,所以准备多寄点吗?”
气氛瞬间凝固,章颂年一下子被他提了过来,他目光带着渴求,因感冒声音也染上几分可怜和沉闷,“不能给今晚留个美好的回忆吗?”
埃德温喉咙一紧,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跟着后面看他认真地挑选礼物。 到达收银台,埃德温本想自己付款,又被章颂年拦下来说他来付钱,依然是可怜巴巴的语气,让他立马丧失了战斗力。 从店里出来,两个人这才坐上回出租屋的车,一人抱着一个大袋子上电梯回家。 章颂年忍住不去看他,声音很轻,问道:“你在中国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埃德温实话实说:“不开心。”
章颂年死死咬着下嘴唇,绵延的痛感提醒他要理智,他低声道:“明天我不去送你了,下午还有工作。”
埃德温没想到他这么不留余地,生气道:“我自己会走。”
说完率先走出了电梯。 回到房间内,埃德温先去洗澡了,章颂年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想站起来帮他收拾行李又觉得没必要,与此同时他感觉头更疼了,一摸额头烫烫的,估计昨天洗温水澡加上今天晚风吹的,发烧了。 章颂年从抽屉里找到退烧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埃德温洗完从浴室出来,章颂年又问了遍,“买票了吗?”
他看着精神很不对,眼周和两颊都是红的,昏昏欲睡的样子,埃德温看他都这么困了还惦记着自己买没买票的事情,直接当着他的面,订好了飞机票,“看到了吧?下午二点的票。”
章颂年揉了下眼睛,又看了看时间,确定没错才放心。 埃德温气呼呼的,翻身背对他睡。 章颂年记住教训,等热水烧好了才进去,洗完出来,埃德温还在看手机,不知道在搜索些什么,他身体不舒服,懒得管,只想着机票订好了就好了,在退烧药的作用下,很快就睡着了。 章颂年不常生病,但一旦生病,没两三天好不了,他本来以为是小烧没问题,到了第二天发现额头更烫了,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 埃德温在阳台打电话,为了不被他发现再生事端,章颂年拿着温度计进了洗手间偷偷测温。 体力不支,章颂年手撑在洗手台上等温度计测温结束,身体缺水导致嘴巴很干,他舔了下,发现下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 昨晚在电梯里咬破的?章颂年完全想不起来了。 过了三分钟,他把温度计抽出来,读出度数是三十八度九,果然高烧了。 章颂年想着起码把埃德温送上出租车,洗了把脸,强撑着又出了洗手间,埃德温的黑色行李箱正立在床边,一旁桌子上他用的香水和护肤水也都收了起来,看来在他睡觉的时候都收拾完了。 章颂年佯装淡定问道:“都收拾好了?”
“吃饭了吗?我点外卖吧,吃完再走。”
埃德温嗯了声,视线停在他身上,面露狐疑:“你是不是发烧了?”
章颂年冲他笑笑,“没有,就是昨天走了太多路,身上又酸又疼,不想动才睡了懒觉。”
埃德温没再说什么。 章颂年点的外卖很快就到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在客厅吃早午饭,身体的不舒服让章颂年对他离开的伤心情绪达到了顶峰,他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马上就全都结束了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但终究抵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呕吐欲非常强烈,最后章颂年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在一旁狂喝水。 埃德温刚吃完饭,章颂年就急着要给他打车,“我现在给你打车吧?去机场的出租车不好打,你是国际航班,要提前值机。”
“从我们小区到海宁机场坐出租过去起码要两个小时。”
“我知道。”
埃德温声音沉静,“那天我就是从机场坐出租车来的。”
章颂年一时语塞,低下头,想了想还是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埃德温站起身回了房间。 章颂年拿出手机给他打车,埃德温推着行李箱出来了,伍家敏听到声,探出头跟他说了声再见,“一路走好啊。”
埃德温只对他点了下头,没说话。 章颂年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跟他一起下了楼出小区等车,门卫贺义还记得这个年轻人,打了声招呼,“这就走了啊?”
埃德温周身气压非常低,完全不想说话。 章颂年代替他回答,“是,他要回去上班了。”
贺义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啊。”
出租车看到他们靠了过来,下车帮忙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埃德温转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别开头坐了进去。 章颂年没想到仅仅不到三天他就已经这么离不开埃德温,心脏揪心得疼,他最后还是没忍住,俯下腰过去抱了他一下,埃德温眼睛倏地睁大,以为事情有回转的余地了,下一秒却听章颂年说,“祝你幸福。”
章颂年最后这一抱抱得很紧,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他曾经幻想过很多次,他的手也第一次摸到了埃德温的金色卷发,确实如他所说,有些硬。 只是不方便摸他的脸了,章颂年怕自己忍不住留下他。 怀抱抽离的时候,埃德温猛地回抱住他,在他耳边一遍遍说着,近乎恳求,“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开口,我就愿意留下来。 理智再度占据了上风,章颂年拍了拍他,“注意安全。”
说完迅速抽身离开,关上了车门。 司机发动车子,章颂年站在原地目送车子消失在视线里,他站了好一会儿,风吹得眼睛涩涩的,感觉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甩甩脑袋,拖着沉重的身体回了家。 到家以后,章颂年又喝了一次药,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有双手一直在他脸上来回摩挲,额头也凉凉的很舒服,他不自觉勾起了嘴角,睡得很香。 再醒来,外面已经全黑了,章颂年感觉身体舒服了不少,出了汗,烧也退了,他不知道几点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刚睁开眼睛还不适应这样的黑暗,慢腾腾坐起来伸手去开灯。 屋内灯光大亮,床边的人一听声,紧张地嗖一下站了起来,眼神有些慌张。 章颂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掐了一下才确定是现实,他激动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埃德温心虚地站远了些。 对了,飞机,不会迟到吧? 章颂年想起什么,赶紧去找手机,发现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情绪格外激烈,大声喊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上吗?”
埃德温缩着头,“护照丢了。”
“丢哪了,我去找。”
章颂年不信他,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他指着埃德温的背包,面色严肃:“包里没有吗?”
埃德温一把抱起背包,对他一个劲摇头:“没有。”
章颂年分外火大,“拿来我看看。”
埃德温自然不给,章颂年没办法只能上手去抢,他还在病中,埃德温不敢用太大力气,混乱中被章颂年拉开了拉链,一眼看到了里面的护照。 章颂年这回下了狠心,抓住埃德温的手臂,张着大牙使劲咬,埃德温吃痛手松了下,他趁机赶紧把护照抽了出来,打开确定是埃德温的护照,对他怒不可遏道:“这你怎么解释?”
埃德温情急之下,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腰,借着他抓护照的手,一左一右使劲拉。 护照在章颂年面前一分为二,埃德温还觉得不够,上下又各来了一下,护照转瞬间就成了废纸。 章颂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埃德温总算感觉舒服了,抓起一捧护照碎片如撒花般抛出去,得意洋洋,“现在你赶不走我了。”
章颂年什么都不顾了,上脚踢他,把脑海里能想起来的脏话全对着埃德温骂了出来,“我艹,埃德温你个神经病。”
“你他妈脑子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能想出这种损招。”
“你个臭傻逼。”
“xxxxxx……” 埃德温能预感到章颂年看到他把护照撕了肯定会很生气,但他以为依章颂年温和的性子最多只能说他行为卑鄙,完全没想到会迎来这么密集的脏话输出。 不过这么精神,看来烧已经退了。 章颂年从来不在他面前说脏话,埃德温对这方面输入也少,不过他多少能听出来这跟昨天的黄毛蛋子一样是骂人的话,想着要不还是学着点,因为感觉以后章颂年骂他的机会可能会更多,免得到时候一句话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