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院子白墙灰瓦一共三进,砖瓦缝之间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杂草野花,长廊看得出原来涂着华贵的朱红漆,现在已经随着岁月斑驳。
从破损的飞檐边望向天空远处,没有人家升起的炊烟,也不曾有鸡鸭鸣叫带来的嘈杂,只有厚厚的雨云与落雨声。 原先芜青花家中,屋顶盖着琉璃金瓦,柱上每年一刷新的朱漆。家宅位于镇中心,除了邻居时时招呼邀请以外,每日都有不同的人前来门前参拜。他的家中从未如此冷清。 但是现在,冷清的环境却让芜青花心安。 芜青花跟在璇仪身后,一路默默走着。璇仪偶尔回头伸手告诉他那几间屋子是做什么的,然后偷偷看他一眼,却不多说话。芜青花也没有心情猜测她的想法。 现在芜青花与母亲正是逃避佛陀工作的戴罪之身,他们必须要远离人群,以免执法的修道佛找上门来。 除了隐藏自己以外,还要找到可以治疗母亲疾病的灵草。因此芜青花原本的打算应该是前往中曲山脉边境藏起来,却不知道中途究竟发生了什么与母亲落于此处。 这里安全吗?有草药可以救治母亲吗? “到了,这里就是厨房灶台。”芜青花回过神,就见璇仪正要从织花遮住半截门的门帘地下钻过去,忽然想起什么般看芜青花一眼,他顺手拎起门帘一角同璇仪走进厨房中。 厨房仿佛很久没有人住过,近来才被稍稍收拾一下,边上都是积灰。几根零散的木柴落在灶台边的地上,米缸盖子开着,露出一层勉强盖住缸底的白米。 灶台边上支着一张四脚矮木桌,桌边放着三张长凳,除了一张凳上有擦试过的痕迹,其余全是落灰。璇仪指着桌面上盖着盖子的一个青碗道:“粥应该还是热的。”
芜青花看了一圈,不急着吃粥,而是神色不动的仿佛随口一问:“这里多久没人打扫了?”
“嗯,”璇仪背着手低下头,声音飘忽着,“大概几个月了?”
芜青花看着璇仪。他虽然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但祖父去世后就开始做家中的杂物;母亲即便重病也闲不下来,总要四处忙活。如果他跟母亲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屋子不可能还是这么脏乱。 所以,他们才来这里不久?这里是璇仪的家吗? 但见她回答又不像房屋的主人。 而且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独自住在此处,也不合理。 芜青花又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 见他身形摇晃,璇仪立即被吓到一般将桌上青碗捧起举到芜青花面前,焦急关心道:“哥哥,你晕了好久没吃东西,身体受不了的,快点吃点吧。”
“……谢谢。”
见璇仪面上焦急不似作假,芜青花犹豫一下,还是端起青碗仰头将温粥饮入口中。粥米并不多,但放了盐,比他在逃亡路途中吃得好。 喝碗粥肚子里有了东西,芜青花果然感觉头疼缓解。璇仪要扶着他坐在长凳上,但他看着凳面的灰尘,还是坐不下去。 不过,璇仪似乎并没有恶意。 芜青花迟疑着,蹲下身正好与璇仪直视,他迟疑着组织好言语,终于道:“……我好像,忘了一点事情。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这里是哪里吗?”
“你忘记了?”
璇仪偏过头,重复一遍。
“嗯。”“这样啊。”
璇仪难过的低下头。芜青花并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却忽然有了一种正在欺负小孩的感觉。 不过为了母亲的安全,了解清楚一切是必要的。 “我叫璇仪,是住在这间院子里的人。这里是鼓户镇。”
鼓户镇,没有听过的镇名。但苒国很大,芜青花不可能知晓所有镇子。 “那,我跟母亲是怎么来这里的?”
这个问题让璇仪偏头想了想:“大概一个月前,我在耸云山上采灵草,你驾着一辆牛车翻倒在耸云山山道里。牛车拉不出来,你们没有其他的地方去,我就让你们来这里住下了。”
这段记忆芜青花完全没有印象,就算璇仪说出口也没有一点熟悉感。但芜青花确实记得自己驾驶的是一辆牛车,而且他以前从未学过驾车,一路上车马颠簸,好几次要翻倒。 但这就奇怪了,如果住在这里一个月,芜青花怎么可能不收拾屋子呢?起码厨房要收拾好才能煮饭食给母亲。 芜青花正思索着,璇仪忽而道:“那哥哥、那你也不记得怎么辨认给母亲用的灵草了吗?”
“什么辨认灵草?”
芜青花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他立即激动的反应过来,双手一下子攥住璇仪的双臂,“你是说这附近有灵草可以治疗母亲的病痛?!”
“唔!”
璇仪吃痛的叫一声,芜青花才反应过来放开手,但目光依旧热切的望着璇仪稚嫩的面庞。
见他反应这般激烈,璇仪嘴角微微抿起,最终还是点头。 “灵草生长在何处?”“就在耸云山中,这座镇子后面。”
芜青花猛然站起身。 “太好了!”
原本以为母亲的病痛再也治不好,芜青花只能不断祈求奇迹出现。而现在奇迹就在眼前。 芜青花的心中涌起一股狂喜,现在所有不合常理之处他都能忽略。他恨不得立即冲出屋子去采来灵草,但一掀开门帘,外头的雨落声让他清醒冷静下来。 芜青花并没有学过辨认药性,更不熟悉那名为耸云山的地方。 从璇仪的话中可以判断出,她对药性有所了解,曾在耸云山中采集灵草,而且在芜青花失去的那段记忆中,还教过他如何辨认药性。 所以,当初的自己才会选择在这里留下来,并且让璇仪称呼母亲为母亲、称呼他为哥哥? 为了能够治疗母亲,而利用这个女孩,让她对他们产生亲情的依赖。 芜青花放下门帘,转身看着正收拾饭碗的璇仪。他的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对母亲疾病的担忧取代。 “我来吧。”
芜青花走过去接过璇仪手中的碗放进锅中,准备勺水开始清洗,但他拿起勺子才发现水缸中竟然生着一层水藻。 无奈放下水瓢,芜青花略微头疼的对璇仪刻意露出温柔微笑。 “看来要给家里做一场大清扫了。”
- 芜青花跟璇仪一起,从厨房一直清扫到后院,再到前院,只要他能看见的地方他都忍不住挥开扫帚。 清理母亲呆着的屋子时,母亲执意要起来帮他们一起整理,他们俩人一唱一和才将母亲劝下休息。芜青花溜出门,与璇仪一同松口气。 从白天打扫到夜晚,整座院子才只清理个七七八八。芜青花将最后的米全部熬煮成粥,又把厨房柜台里翻出来的最后一点肉干切碎放进粥中,分成三份送进母亲的屋子里,想要三人一起围拢着吃。 但璇仪却捧着粥碗,左右看了看芜青花和芜姜女,乖乖道:“粥太烫了,我想去走廊吹风吃。”
就转身跑出屋子,还贴心的给屋门关上。
看着她消失在门缝中的背影,芜青花手不由地摩挲着温热的碗身。 “你们吵架了?”母亲斜靠在床上,温柔含笑的眼睛看着芜青花。
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橙黄的暖光扑在她苍白的面上,她身上还有一股熏香和脂粉的香味。芜青花恍惚间觉得母亲仿佛还没有重病,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他顿了顿捧起粥碗浅饮一口,才道:“没有。”又不让母亲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您身子觉得怎么样了?”
母亲依旧微笑着,她的声音十分柔和:“吃着璇仪跟你一起采的药,我就觉得好多了,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她抬起手朝芜青花轻轻招手,芜青花靠过去,母亲就轻抚他的袖口,用手指轻轻比划着:“袖子短一截,毕竟你今年也十三了,这件还是我去年做的。”
“没事的,短一截正好干活,您现在不用想太多。”
母亲摇摇头,笑意渐渐散去。她低声道:“你长得那么快,再不做新衣,也不知道我做的衣服,你还能穿几年。”
“母亲!”
这么不吉利的话让芜青花心中一紧,母亲则歉意的放开他的袖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母子俩再也没有说什么。芜青花静静吃完粥饭,发觉母亲一口也没吃粥,便懊悔方才的语气有些冲,但粥饭已经冷了。 “母亲,我去把粥再给您热一热吧。”
“不用了,咳咳。”
母亲伸手捂住嘴,面上浮起一层疲惫,“我没什么胃口,今日先睡下了。”
看母亲疲惫的模样,芜青花只好扶着她躺下。捻好被角,吹熄油灯,这才端出冷掉的粥饭准备放回厨房明天热了再端给母亲。 雨依旧下着,微冷的夜风时不时卷起一片落雨飘进长廊,长廊地上积了几洼水。小心绕过水洼走到厨方门前,芜青花一边漫不经心想着事,一边掀开门帘,才看见缩在灶台边睡着的璇仪。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缩在漆黑的灶台与墙的夹角里,厨房中不曾点灯,满室的黑暗潮湿,跟方才母亲屋子里那温暖明亮的光辉对比鲜明。 掀开门帘吹进的冷风吹到璇仪身上,她身躯微微一抖,芜青花连忙放下门帘,但她已经被冻醒了。 “唔,哥、那个,芜、” “没事,你就叫我哥哥就好。”
璇仪刚睡醒还半蒙着,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手背蹭蹭眼睛:“嗯,哥哥。”
“你怎么不去房间里睡?”
芜青花把粥放到灶台边,又弯腰朝璇仪递手,握住她伸来的手将她拉起。小孩子熬夜到这个时候已经睁不开眼,迷迷糊糊打着哈欠。 “因为我是跟母亲睡在一个房间里的。”
也就是故意让出房间给他们母子俩说话。璇仪跟母亲住在一个房间,也从侧面印证母亲对她的喜爱吧。 “那快去睡吧,母亲已经睡下了,你动作轻一点。”
“嗯,哥哥晚安。”
璇仪像是梦游一般眯着眼睛应道,脚步飘忽的朝厨房门外飘去。
“对了,”芜青花忽然有种冲动叫住她,等璇仪回过头,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停一下才道,“明天若是不下雨,你能带我上山一趟吗?”“好。”
璇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身形摇晃的就要钻过门帘、踩进门口的水洼中。
芜青花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璇仪的肩膀,无奈道:“我带你回房间吧。”“……嗯。”
连回答的声音都变得迟缓。芜青花低头一看,果然这小孩的眼睛都闭上了。他笨拙的抱起璇仪的腰像是抱礼鼓一样挎在腰侧,小心避开水洼朝母亲的房间走去。 说起来,芜青花并没有兄弟姐妹。原来小时候据说有一个妹妹,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 得的是跟母亲一样的病,名为数星。很美的名字,背后却藏着无数病人家人的绝望。 数星病发于人的脑中,从脑中生长出一条条淡黄色长线,长线生成时正好穿透人的面皮露出一端圆圆的黄点,就像是点在人面上的一颗星星。等到星星的数量到达九十九颗,人就脑空而死。 祖父曾黯然道,来看病的医师说母亲的血脉里有数星的病,不仅母亲很有可能病发,她的孩子也容易患上数星病。芜青花不曾患病已经算是幸运。 妹妹死后,亲戚们知道她是死于数星病,都不敢再来芜家中,生怕被传染。芜青花便和亲戚断了联系。 而且由于他家供花的特殊性,芜青花也从没有交过朋友。他的人生中,只有祖父、父亲与母亲三个亲人,而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 如果不能抓住这最后一个亲人,芜青花的手中便空无一物。 而璇仪呢?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院子中,似乎也没有人陪伴。或许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芜青花他们趁虚而入。 把芜青花与母亲当成新的家人,从而毫无保留的对待他们。 对不起。芜青花默默对璇仪道。他将璇仪轻手轻脚送入母亲的房间,转身关上门。随便找了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睡下,迎来了第二天。 一大早帮母亲热好粥,芜青花空着肚子跟同样没进食的璇仪一人背着一个编织的竹筐,跨出院门。 才出院门,芜青花好奇的观察四周。这里的建筑风格与原来他居住的小镇迥然不同,到处都是灰扑扑的砖瓦,没想到喜欢于四处铺设黄金的苒国也有这样的地方。 院子深入在巷道中,芜青花跟着璇仪七拐八拐,一路上努力记着路。但很快他就失去了方向,因为每一条巷子都看起来一模一样,而天上浓厚的乌云让他无法根据太阳判断方向。 幸好璇仪还记着路。走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他们终于钻出巷道,来到了中央大街上。 一看见宽阔的街道,芜青花下意识低下头试图用长发遮掩自己的面庞,以免被见过通缉画像的人们认出。但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整条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道路两旁不论是恢弘的茶楼还是小而精致的汤面店全部都关着,门板上厚厚的灰尘让人看不出原来店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路上不管是中央区域的店面、还是镇子外围的居民房全都如此。不仅没有人,连山野野兽或者飞鸟都没见到一只,整座镇子死气沉沉。 这是个荒废的镇子。 芜青花下意识放松下来,终于能够挺直脊背走在街道上。 - “这就是耸云山,一共十二座,其中生长着许多的灵草,几乎囊括所有低级灵草。不过里面还有一些妖兽在活动,采集灵草时要小心。”
璇仪一边带着芜青花上山,一边用认真的面容介绍着。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几乎不像个孩子。 难不成璇仪原先家中是以炼药为生的炼药师?芜青花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但比起猜测璇仪的身世,他对了解治疗母亲用的灵药更关心,很快投入到璇仪的话中。 “……这种生长在悬崖边上,数量多但采集很危险,因为土很松,最好用一根树枝做成钩子把它们勾过来,像这样……” “嘘,小声,这附近有妖兽,你看地上有脚印……” “那个是面果,可以碾碎了做面饼吃……” 要不是必须赶在傍晚前下山回家,璇仪可以带芜青花走遍一整座山。她的知识非常丰富,芜青花光是听着便觉得受益匪浅。 他们采集了一些灵草,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面果和可食用的草叶,以及可以燃烧的柴草,满载而归。 下山时乌云沉沉,又开始下起细雨。璇仪熟练地找到一丛宽叶木荷,用双手握住木荷的根茎努力要将木荷扯断,芜青花伸手一折把木荷叶折下来给她插进背篓里,又给自己折了一片。 “谢谢哥哥。”
木荷叶对璇仪来说很宽,插在背篓里就像打了一把绿伞。她仰起头甜甜笑起来,态度比起昨天更加亲近。
用木荷叶勉强挡住上身的芜青花看着这个笑容,也不由得浅笑,他忽然打趣道:“你就像传说里生长在山中的白鹿一般,在山里蹦蹦跳跳看起来一点也不累。”这一句打趣像是打破了两人份之间的隔阂,他们一边往回走着,一边闲聊起来。 “嘿嘿,是哥哥不习惯爬山,老是踩进坑里。”
“那上面那么多的枯草铺着,看起来明明就是实地,你到底怎么知道下面是坑?”
“一看就知道啦。”
“所以究竟怎么辨认啊?”
雨越下越大,为了听见对方的声音必须凑得近一点。索性很快就绕过巷子回到院门口,昏暗的雨幕中忽而看见一点豆大的暖橙色灯光。 “母亲?”
芜青花和璇仪异口同声道。他们飞速跨进院子里,果然见到母亲正挑灯靠在前院屋檐下焦急地望着院门方向。
刚看见他们俩,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难得强硬起来:“你们终于回来了。什么也别说,看看满身都淋了雨,快去换衣服到被窝里捂一捂。”“母亲,你也淋了雨。”
芜青花焦急的搀着母亲,却被她推着往中院走。直到按照母亲的想法换好衣服裹上被子,捧着热水喝下一碗,母亲这才彻底放心。
芜青花坐立不安:“母亲,您还没吃饭吧?而且我采了药,璇仪还没教我熬药呢……” 软磨硬泡之下,母亲终于松口:“好吧,不过你们俩不要太累了自己,把油灯拿到厨房里去点着。”芜青花和璇仪自然满口答应,终于钻进厨房。璇仪教着芜青花怎么熬药,两人忙里忙外把采来的东西收拾好了,直到深夜才熬出第一碗药送去母亲房内。 正在卸下发饰的母亲面上略带倦意催促:“好了,你快去睡吧,药温了我就喝。快去休息。”
无论想要看着母亲喝下汤药的芜青花怎么软磨硬泡,母亲不断催促他回去休息。最终还是芜青花拧不过母亲的关爱。 下意识给璇仪使了个眼色,看璇仪拍了拍胸脯表示包在我身上,芜青花总算回到房内休息。几乎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去看望母亲。 “阿青,怎么这么急?”
屋子里飘着甜甜的脂粉香味与药味的混合,母亲似乎醒的比芜青花还早,靠在墙边惊讶的看过来。 看见母亲面上微微浮现的一点血色,芜青花立即急切地凑上前,无数次细数母亲面上的黄点。 原本已经有八十颗星点点在她的面上,而现在只有七十九颗。 芜青花细细数了八九遍,终于呆愣在地,泪水忽然落下。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治愈母亲,但光靠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只能看着母亲日渐憔悴,像是季节过去后必然落下的花。 而现在,母亲的病有救了。 芜青花有救了。 “唔……” 母亲身旁的被褥忽然拱了拱,她微微一笑手拍拍被褥,从被褥中钻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 芜青花看着璇仪刚睡醒的脸,感激的泪水混杂着愧疚感满面流下,把璇仪吓了一跳。 “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你。”
芜青花抹去泪水,将桌边的空药碗端起,脚步轻快转身,“我去做早饭。”
芜姜女与璇仪面面相觑。璇仪刚从被窝里换好衣服爬出来,芜青花已经端着泡在热汤里的面果饼与切好的果子端进来,他难得雀跃着:“快吃吧,昨天采的灵草熬完了,今天我们再上山去躲采些!”
热汤散发出香气,面果饼也揉制得很完美,鲜果更是鲜美多汁。但芜姜女与璇仪看着盘子,全都一愣。 芜姜女望着汤碗与果子,身子微微后靠笑道:“你先吃,我跟璇仪还未洗漱过呢。”
一旁皱眉的璇仪立即应和道:“对,哥哥你一大早就在忙,赶紧吃吧。我去洗漱完直接到厨房里拿东西吃。”
说完就一溜烟溜走。
芜青花看着两人,一言不发的笑着吃早餐,仿佛什么也没察觉。 接下来的日子飞快流逝,芜青花都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白日与璇仪一同山上,傍晚回家母亲会提着灯等他们回来。晚上三人聚在一起聊聊天,平淡如水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对他而言,亲人就是一切。 所以,哪怕注意到璇仪和母亲从未在他面前进食、每次总是推脱不吃、喝药也从不在他面前喝,芜青花都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 只要保持着这样的生活就好,这样就很好了。 直到一天晚上。 芜青花猛然从睡梦中惊醒,难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梦见了母亲,具体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一个噩梦。 像是有预兆一般,让芜青花不由得走下床推开门,去确认母亲的安危才能感到安心。 门外风雨飘摇,这个镇子一贯如此。但今天,风雨额外的大。 加快脚步穿过长廊,刚刚拐弯,芜青花忽然看见几片光影斜斜投射在长廊的地上。 光影是从一间屋子里投射出来的,是母亲的屋子,这么晚,母亲点灯做什么呢? 芜青花死死盯着地上的影子,那上面可以看出有一个人影正在晃动,她的线条被拉得很长,来来回回用阴影把明亮的光切碎。 他该去看吗?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如果去看了,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就结束了? 然而无论芜青花是怎么想的,他的脚还是不由自主飘到了窗下,雨声连着风声将他的步伐隐藏。 看一眼吧。 心中的声音响起,芜青花轻轻用手指在纸窗上戳出一个洞,从洞中看去。 他看见了跪在床榻边上的璇仪,以及一具尸体。 尸体已经半腐烂,勉强维持着人的模样,身上穿着母亲的衣服。 尸体是母亲。 芜青花屏住呼吸,几乎呆滞的看着那具尸体,只觉得一阵战栗从脚底钻上心头,让他甚至没有认为这是现实的勇气。 就在他呆愣时,璇仪动了。 她一手托着一张画盘,上面堆满了脂粉,另一只手上握着毛刷,正在沾着脂粉不断粉刷尸体紫黑色的皮肤,将那片肌肤化为一片雪白。 璇仪在做什么,芜青花其实知道。 那是他以前的工作。 母亲其实早就病死了,很早很早,在他们逃亡的路途中。某一日没有听见母亲传来的声音,他就知道母亲死了。 但他一直不曾回头往车内看去。他驾驭着牛车不断向北前往中曲山脉,因为中曲山脉里有许多的灵草,绝对可以找到适合的草药解开母亲身上的数星病。 母亲还活着。芜青花这么坚信着,于是他依旧每天将食物找来,分一半放进牛车内,每天将所见所闻分享给母亲,哪怕她再也没有用那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很有意思。 哪怕牛车内传来腐臭味,芜青花也当作自己不曾闻见。 但是,他还是知道了母亲的死。 芜青花实在并不擅长驾驭牛车,在一处山洼中车半边陷入了泥浆,牛受到惊吓拉着车厢往旁边一躲,母亲的尸体就从车厢中滚出来,滚落到地上。 她美丽的脸腐烂成流血水的紫黑色,她温暖的手冰冷露出苍白的指骨。她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无论芜青花怎么呼唤都不能将她唤醒。 母亲死了。 芜青花奔溃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大自在佛的佛语在他心中响起。 “大自在言:万事万物可还,以其法自得也。”既然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能扭转,为什么母亲不能起死回生呢? 这一天,芜青花在泥水泥泞间、在母亲的尸体前悟道,他扭转了母亲的尸体,将母亲“复活”了。 虽然尸身依旧腐烂,虽然她只会按照记忆中的母亲行动。但没关系,母亲活着,她还活着,还陪伴在芜青花身边。 芜青花会找到治疗数星病的药,然后跟母亲快乐的活下去。 母亲有时跟他抱怨,自己一直在路途中不曾梳洗,芜青花就留意着沿途的事物。春天他采下鲜嫩的桃花与研磨细密的白石混在一起,让母亲重新焕发光彩;夏天他将母亲的衣裳放进溪水中清洗,然后缝上嫩绿的新叶;秋天的落叶收集起来,做成红色头冠来衬着她乌黑的长发;冬天则猎来狐毛,围在母亲的脖间。 是的,母亲还活着,他怎么会忘了呢,他不该忘记的。 芜青花默默看着璇仪细心的将母亲重新妆点成美丽的模样,那比他的手更加好的还原出了母亲的脸庞。 在芜青花忘记母亲还活着、忘记为母亲妆点的时候,是璇仪一直在做这件事,默默地,仔细地。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大惊小怪的将母亲认为是脏污,也不认为芜青花发疯了。 就像芜青花一样,温柔的对待母亲。 芜青花一直站着,等到雨停下,等到璇仪为母亲重新妆点好,等到她吹熄油灯睡下,他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芜青花坐在床边,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捂住自己微笑的唇角。 从今天起,他有了另一个亲人,他有了一个妹妹,叫做璇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