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采样好的唾液和皮屑分装进不同的琉璃瓶中,骆继明取出两片切割成菱形的草纸片,提起早就沾好墨汁的笔在上面写下记号后,倒出瓶里的树蜡涂在草纸片背面、将它分别贴上瓶身。
他拉出一个木匣,将两个琉璃瓶小心摆入匣中收起,又转过身来拿着竹筷要刮拢月的前肢皮肤。 “不是已经收集好了?”斛放下一直背在背后的药篓子,轻轻活动肩膀。
骆继明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知道斛干等着不耐烦,想要炼丹。他下巴往外抬抬:“出去炼,不要用土弄脏我的屋子。”“知道。”
斛拖着药篓子往竹屋外头就走,走了两步才意识到骆继明没有回答她的话,又回转过头来:“你还没说又要拿它做什么?”
“那一份备着以后用。眼下五眼蟾蜍就在身边,当然用新鲜的。”
骆继明随口回答完,集中精神开始解析面前的材料。 “狂热。”
确认骆继明没有伤害拢月的迹象后,斛口中微微嘟囔一句,走到竹屋外空地上开始堆土做丹炉炼丹。 狂热? 骆继明从不将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 他取出一枚丹药碾磨成粉,撒入装有唾沫的琉璃盏中,一边观察一边执笔记录下唾液的变化。这一切都是严格按照典籍的记载进行。 一举一动,不敢有错。 他身后的书架像是一面屏障,哪怕家族的人并不在身边,他依旧感受到家族的恩泽、并对那个被覆灭的家族感到自豪。 骆继明的骆,源于上古时居于宿宁州的骆氏家族。 当时有句俗话:骆氏出,三道盛。在阵道、剑道、器道等等道法开辟而出后,骆氏先后开创丹道、医道、毒道三道,成为天下药之祖。 骆氏曾何其辉煌。世上所有欲学灵草药的修士,统统要拜入骆氏门下成为外姓修士。所有道法的修士要想获得丹药等等,必须提礼上门来请。 但再鼎盛的风光对骆氏而言,不过是虚名。他们追求着无上大道、毫不犹豫抛却世俗,就总有一天会走上邪路。 万年前,骆氏的第一次衰弱源于他们认定毒道为道之首,为万物万生之道。在骆氏研究之下,他们认为丹、医、药都是从毒道分化而出,要想达到终极大道,就必须走毒道之路。 既然认定了毒道,那么其他的单独道法都被兼容或舍弃。 大量前来学毒道之外道法的修士们被驱赶离开,原先已经成才的修士也被剔除骆氏外门修士籍谱,这其中就有黑木宗的创道者、骆氏大弟子闳归。 闳归将所有被赶出的修士聚集在一起,于玄承州创立黑木宗。他终生自称骆氏弃孤,黑木宗不过是保存那些骆氏不要的典籍道法,希望总有一日重归骆氏门下。 如果要追溯因果,海若州这些人的先辈也是师承骆氏、被赶出门下的修士。只是经过万年变化,已经跟骆氏的做法大相径庭。因此骆继明每每听闻他们谈论炼丹做药,总觉得心中不畅。 “五眼蟾蜍唾液中不含龙陨之地有的毒素,”骆继明确认琉璃盏内反应彻底停歇,开始提笔在卷轴上书写,口中下意识喃喃出声,“唾液中有‘融骨’药性,经由灵力激化,应当能发挥如化尸水的功效。”
“或可用于解毒。暂定。”
他提笔移卷,再写。 “皮屑上沾染龙陨之地气息。其气保存于皮屑内,可剥离出纯净的魔气。五眼蟾蜍本身未收到龙陨之地影响,想必是其皮中‘留气’‘清净’特性。”
“往后进入龙陨之地,或可穿着五眼蟾蜍的皮制成的裘袍……用水银灌入皮中会不会失了妖兽本身的活性?恐怕要多几个五眼蟾蜍来剥皮实验……养一只一直剥皮或许也成?”
拢月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几句低喃,吓得一个激灵醒来,四条腿不由得往门外后退。 骆璇仪被拢月的动作带着一滚,有些哭笑不得。拢月显然是睡得糊涂了,在它面前骆继明一个肉体凡胎不过蝼蚁,要是暴起合该骆继明逃跑。 在外起土炼丹的斛只觉得忽然刮起一阵风,将丹炉里的火吹得摇动。她有些郁闷的抬头望天,看起来也没有起风的架势啊。 “嗯?”
斛感觉背后忽而靠上一面坑坑洼洼的土墙,回头吓得从地上跳起来,才避免被拢月碾压在底下。她的丹炉倒是被压塌,土炉立即熄灭了炉火,没有炙烤到拢月的皮肤。 “你怎么了?” “呱……” 听到屋外的声音,骆继明猛然从思绪挣脱出,冲到门边朝斛喊道:“叫欢白来抓住这只蟾蜍!它的皮和唾液很可能可以用来应对龙陨之地的遗毒!”
“呱?!”
拢月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它在大地草丛中蹿了一阵,每跳跃一次便地动山摇、根本隐不去踪迹。跳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会穿空,后腿蓄力一蹬、躲入虚空中跑了。 斛站立在竹屋外,眉头皱起又放松舒缓而下。 “它逃了。”
骆继明手用力扣住竹板,尽可能用冷静的语气面对斛。 “去找欢白。他是炼虚期修士,一个小小妖兽,只要不出薇国,不可能找不到。”
“找到了,然后呢?”
斛反问。
“然后?当然是把它豢养起来剥皮,反正用灵药可以让皮快速长出来,一只就够用很久……” 说到这里,骆继明蓦然回过神,一下子咬紧牙关住口。 然道观的观念,人与兽皆天生灵智,有魂有智则为人,不过身形不同。在这种想法下,斛和欢白绝不会允许骆继明的手段,必定会出手阻止他。 这也是六大盟将骆继明关押在薇国的原因。用与骆氏观念完全相反的然道观思想束缚他们,避免再次发生那样为祸天下的惨剧。 骆继明手指死死按在门板上,头却低下来。 “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他人。”骆继明微微点头,视线依旧盯着脚下。 “……我走了。”
斛转开视线,用脚将地上土炉摊平,背起药篓离开竹屋。 她转进草丛中,没一会儿摇动的花杆就重归寂静,竹屋四周只剩下月光满盈着,却照不进亮了油灯的竹屋。 骆继明斜靠在竹墙板上,闭上眼。 骆氏哪怕专于毒道,直到万年前也都辉煌无比。骆继明认为一切的转变,要从万魂宗携手玉氏降下鬼门开始。 鬼门降临于宿宁州,骆氏不得不举家迁移。当时的黑木宗宗主醇池是骆氏新任族长骆尪的师兄,醇池热切邀请骆尪迁族入黑木宗,骆尪也欣然而往。 两派刚一合流,黑木宗中毒道立即崛起,成为宗内三道之首,万年不变。所有门内弟子皆以接受过骆氏的教导而自豪,与其说是两派合流,不如说是骆氏重新开了外门收徒。 许多流传至今的古丹方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创造出的。黑木宗因此被六大盟尊为盟内之宝,第一任六大盟盟主便是醇池。 而在内外影响之下,宗内许多日后的大能都是以骆氏的方法熏陶培养而成,因此形成了与骆氏相近的只追求毒道昌盛而不管正邪与否的作风,近来被六大盟斩杀的毒圣派长老费瞳便是其中之一。 看似相安无事鼎盛八千年,但是在至今两千年前,一桩惊天大案揭开了骆氏血腥的假面。 当时辟邪剑派宗主湘狐子云游失踪,被认为是魔道所为而六大盟内全部出动搜寻,最终一位小修误打误撞找到了一处山野里的地下水牢,在水牢里发现了奄奄一息、肢体破碎的湘狐子。 湘狐子留下遗言:“此为骆氏所为”后,便闭目辞世。 一位化神期的剑道宗师大家,就这么屈辱的死在污浊的水牢中。 湘狐子遗言引发了六大盟对骆氏的怀疑。而在搜寻查证之下,更多令人震惊的事实浮出水面。 原来骆氏为了追寻毒道的极致,私下里捕捉天兽、半天兽和隐居修士进行各类实验,已经持续八千年。 从骆氏搬迁至玄承州道此事爆发,恰恰好也是八千年。 八千年内,无数人遭其毒害,骆氏却渐渐贪心不足,转而开始捕捉各类道法的大家,甚至直接对一些风云人物动手。湘狐子便是这么被盯上的。 只是风云人物失踪总归比隐居修士容易惹人注意,湘狐子失踪,这才暴露出骆氏的真面目。 自此无可辩驳,玄承州爆发剿灭骆氏的大战,无数人殒命。 骆氏九成人死于这一役,而剩下的一成则被当时的黑木宗宗主理圣敕包庇隐藏,其中就只有两家,一家是骆继明的祖父母,一家则是主家血脉。 然而理圣敕的大弟子本莼道人发现了这一切,第二次绞杀开始。主家血脉在一部分黑木宗弟子的保护下逃窜于玄承州中,据说五百年前最后一家三口尽数被剿灭。骆继明的祖父母则逃过了最狂热的时期,才被六大盟抓回。 此时理圣敕已经被处死,目睹师父死去的本莼道人大受打击,虽被推上黑木宗宗主之位,却已经不愿意沾染这些事情。他力保下骆继明的祖父母后,就此隐居不理世事,将全力下放到宗内三派长老手中,沉迷于炼丹养颜。 而六大盟接受天道旨意,对骆氏做出惩罚——骆氏后人必须世世代代居住于龙陨之地旁,研究龙陨之地的遗毒,不允许随意跟人接触。 因着龙陨之地死去的修士同骆氏残害的人数量相当,解除了龙陨之地遗毒、将龙陨之地恢复为地灵州,就算骆氏后人赎清罪孽。 在解除之前,他们都将被视为待罪之身。 这其实是相当理性的安排。骆氏擅长研究毒道,而龙陨之地的遗毒的一日不解,这片大地上死去的灵魂就不得入轮回转世、日日炙烤于魔龙的尸火中。 骆继明的祖父母为了保住骆氏的血脉不绝、骆氏族谱不断,接受了这项任务并定居下来,日日奔波于龙陨之地进行研究。期间诞下了骆继明的父母。 可人算终究比不过天算。 向骆氏寻仇的人还是找上门来,埋伏于龙陨之地旁,将骆继明的祖父母分尸杀害,险些也将骆继明父母斩于剑下。 骆继明父母从此极度厌恨外人。他们并不觉得骆氏有错,因为骆氏只是在追求毒道极致,使用人做材料只是因为人最靠近道而已。 与其让人荒废时光,不如用作实验发挥最大的潜力。 他们厌恶外人又不能断绝骆氏血脉,干脆近亲相亲诞下骆继明。在逃往臧爻宗继续发扬毒道的路上,被斛一家阻拦,死战而亡。 骆继明当时还小,却已经有了记忆,他记得斩杀父亲的是欢白。欢白一手将他父亲头颅扯下来,一手把一卷竹简从父亲的胸中掏出,血泼了骆继明半身。 “喏,拿好,你家的族谱。”
粘满血的竹简被骆继明抓着,滑腻得要掉下去,害怕的他抱紧族谱,上面还带有父亲的温度。 而后欢白将骆继明扔回竹屋,任由他自生自灭活下来。 骆继明一开始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父母死了,他一个人待着,又饿又冷。欢白当然不会照顾他。 他时刻抱着族谱,期望从那上面再得到一些温度。 饿得走不动时,他就翻开那些父母不允许他动的书册转移注意。很多字读不懂,但上面还有些插画。他根据那些画开始慢慢知道有什么草可以吃来填腹、什么药性可以中和、什么是丹药又怎么炼辟谷丹。 在先祖们留下的书海中汲取知识,骆继明终于让自己活下来,也终于知晓了自己的家族。 那个鼎盛又糜烂、开创三道最后却被称为道骨深毒的家族,他的家族。 那些辉煌、鼎盛、充满对道的追求的场景,常常在骆继明梦中出现。那些看不清面孔却亲切无比的先师从书中走出来,对骆继明敦敦教诲;热烈讨论的族人们簇拥着他,他几乎忘记自己居住于空荡荡的竹屋中。 每当梦醒,他怅然若失。 深夜之中挑起油灯细看竹简,无论翻阅多少遍,族谱上的图画都不曾增加。那些被血染红得看不清的人像,只会让骆继明心惊而悲伤。 由于骆继明父母近亲相亲生下他,他天生有缺陷而无法修炼。这更让他痛苦,就算想要修炼毒道、传承毒道都做不了。 他恐惧的发现,骆氏毒道可能会在自己手中彻底覆灭了。 但在外人面前,骆继明必须表现出对家族覆灭的服从。他日日夜夜勤于研究怎样解除龙陨之地的遗毒,哪怕知道欢白多次向然道观申请彻底清除骆氏血脉也当作不知。 骆继明也曾有过欢笑。他和斛比赛炼丹,斛总是炼出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两人就忘了争强,一心研究那到底是什么。但在斛知晓父母如何逝去后,骆继明就主动疏远了她。 骆继明又回到骆氏毒道的一侧,回到研究台前。但即使是研究,也时时刻刻被斛和欢白阻挠。 渐渐的,骆继明住在这间竹屋内,守着满架的书册,心中涌起渴盼。 和平什么的,快点结束吧。 他想要自由的研究、想要解脱的思想。他也开始像父母一般向往魔道,向往那个据说可以用任何材料发挥出自己才智的地方。 正道覆灭才能扫清对道的阻碍。他深信着。 骆继明睁开眼,呼出的空气在凌晨冰冷的环境中冻出一团轻烟。 “……好冷。”
他将竹板重新插好转过身。屋内的油灯不知不觉烧尽了,昏暗的室内中,似乎倚着书架站着一个人。 骆继明愣住了。 “你是谁?”
黑影轻轻吹出一口气,油灯上燃起蓝色的幽焰,将整座竹屋照亮。 “我来找这个。”
少女却没有正面回答骆继明的话。她只是笑着,手轻轻搭在书架上,有意无意间轻抚过那卷族谱。 —— 陶土烧成的水壶从壶嘴喷吐出白雾,骆继明提起提手,将滚水注入陶杯中,心思如杯中茶叶一般上下翻滚。 他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桌沿上翻看书册的骆璇仪,一边将怀里族谱揣紧,一边忐忑不安。 骆璇仪没有爆出名字和身份,但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比较纵容。骆继明方才下意识冲到书架边将族谱抢到怀里,骆璇仪只是举手后退让他放松点。 她面色苍白,在幽蓝的火焰照耀下更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具尸体,只是能够动弹。 说不定是年少死去后,以某种秘法制成的傀儡,所以才恰好保留了这副模样。骆继明胡乱猜测着。 一身的黑袍风尘仆仆,沾染着龙陨之地的遗毒气息,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阴冷味道。 骆继明绞劲脑汁思考,终于想起。 对了,是死气,如果是使用灵力的修士,她身上绝不会带有这么浓重的死气。 骆继明见骆璇仪对自己的目光没有反应,打量的愈发直接。 她为什么说是来找骆氏族谱的?她是不是魔道派来的前锋?还是说,她,也可能是骆氏的人? 骆继明不由得屏住呼吸。而专注于书籍的骆璇仪,一双弯月的灰色竖瞳仔细认真的注视着石板上的文字,而且阅读得相当流利,读着还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比划。 “……毒理还能这么写……这是万物生原来的配料?唔……” 她手里拿的书是《丹方例·万物生演变》,万物生是毒丹之王,没有一个毒修不会被它迷得神魂颠倒。骆继明忽而对骆璇仪产生了一点共鸣。 “呼。”
快速阅览一遍后,骆璇仪合上书,由衷地感叹道:“果然毒道要兴盛,必须要能够批量炼制万物生。以万物生初代的丹方炼制,恐怕几千年也炼不出一斤。”
“等等,你说一斤?!”
骆继明将一切猜测全部抛之脑后,他交叉双臂往后头墙壁一靠,连茶水都忘了递给骆璇仪,质疑道:“从古至今炼制出的万物生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半斤,不对,就没有人可以用斤来衡量万物生。你莫不是对毒道一知半懂,在这里随口胡诌?”
“按原本的万物生丹方确实不能以斤论,但世事都有变化。”
骆璇仪轻抚着石板,声音悠悠,忽然反问,“要是你来想,你觉得能如何改良万物生丹方?”
骆继明觉得这问题无解。要是有那么好改良万物生,他那些天才的祖辈们怎么没有成功?但要让他承认骆氏祖辈不行,其他人成功了,他又决计不肯接受。 说到底,他还是被祖辈的荣耀困住了。 “听你的意思你改良了丹方,那就拿出成果来。”
“可以啊。”
骆璇仪耸耸肩,从桌上跳下来,“先说好,这可不是我改良的,是我的师傅的作品。”
她轻轻打一个响指,骆继明只觉得屋内忽然一暗,烛火动摇。从她胸口满溢而出的黑雾吹出猎猎风声,阴冷气息愈发浓郁,但骆继明能感觉到黑雾在刻意避开他,甚至没让他衣袍沾染上一星半点。 他不由得站直了。 黑雾的中心缓缓打开,一具躯体从那之中迈步而出,朝骆继明一笑。 “欸?”
骆继明仔细打量那张脸,迷惑道,“双胞胎?”
骆璇仪噎了一下,满屋死气被收拢而回,她拍拍面前的肉身。 “这是药炉,可以随时炼出万物生的人肉药炉。”
随时炼出万物生。这骆继明想都不敢想。他激动中又带着隐隐的克制排斥,满心复杂:“那你炼一炉给我看看。”
骆璇仪大方的点点头。骆继明紧紧盯着她,她手上却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正疑惑时忽然看见面前的肉身张开口。 她舌上滚下一颗圆珠,被骆璇仪伸手兜在掌心,递到骆继明面前。 “喏,方便给你看,我揉制成丸状了。你只要不碾碎,拿在手上没有任何问题。”
骆继明声音都发抖了。 “这么简单?”
没有任何的大动作、没有取出什么天材地宝。只是两三呼吸之间,肉身药炉就吐出了一颗万物生。 这可是万毒之王万物生,能够腐蚀天兽的毒啊。 “不,不一定是真的。还没试过呢!”
骆继明一时连防护也顾不上,一把抓过万物生冲出竹屋。他四处看看寻了一株长得极为茂盛的云生花,将万物生用力掷于云生花根部。 万物生落地碎开,裂开的一瞬便化为潺潺清水,渗透入大地。 骆继明屏息等待,恨不得把土扒开看其中变化。 只见一息不到,云生花忽而从根往上全部枯萎,风一吹便碎成无数碎屑飘落大地。 然而这还没完。云生花附近的土地忽而拱起,翻土露出数只深土虫类,无一不抽搐而死。 以云生花为中心,渐渐的周围的大地开始发软。骆继明几步后退,脚下忽然感觉微微发热,立即将草鞋脱下甩出。沾了泥土的草鞋在空中烧为灰烬,飘散在草丛中。 大片大片的草相继死亡,全部伏倒。碎开的灰烬被风卷起,又毒死周围的一片片草药。从骆继明掷下万物生到竹屋方圆半里地灵草枯死、大地毒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骆继明赤脚冲回屋内,激动的抓住肉身药炉的双臂使劲摇晃。 “药炉为何做成自己的模样,难道其中有什么讲究吗?万物生用人肉药炉就能炼成?药炉里有没有备置草药?它……” “等等,你冷静一点。”
骆璇仪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将骆继明的手不容置疑地薅下来。
骆继明几度呼吸,憋出一句。 “这可是万物生!”这要他怎么冷静? 当年要是有万物生,玄承州那群混蛋怎么可能剿灭骆氏?要是有万物生,毒道怎么会有没落之灾?据说哪怕是黑木宗内最为鼎盛的毒道,都已经有几千年不曾出现能够称霸一方的毒修了。 “你,你的师傅是毒修的恩人!”
骆继明激动地无法停下,在屋里不断踱步盘旋,忽而又沮丧,“可惜,我骆氏竟然只剩我一个废物。为什么……”
“骆氏并非只剩下你一个人。”骆璇仪斩钉截铁道。 伸出去的步子僵在半空中,骆继明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 “……你,你说了什么?”
骆璇仪走到骆继明面前,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力量传给他一般紧紧握着。 “骆氏还有人在。不只是你,还有人守护着骆氏的毒道。”
这双手是那么冰冷。骆继明低头看着交叠的双手,那上面连经络也看不见,像是幻梦中的人的手。 骆继明常常梦见族人。 一滴泪珠落在苍白的手背上,滑落地面。 “你说的人,是谁?”
他飘忽的喃喃,手半点不敢动,生怕这又是一场梦。
“是我的师傅,是万物生的改良者,他于族谱上名骆九信,被人尊称为花慎道人。”骆璇仪在花慎道人为她登记族谱时曾瞄了一眼,上面只有这个名字,很好记。 “骆九信,骆九信。”
骆继明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他急迫地取出族谱小心在桌面上摊开,按照辈分查找起来。 “故国白云深,南山水入篱,九响继家声……有了!按照本家辈分,五百年前那一家的子嗣若活着,辈分当为九,字宜在信、证、崇同义中找。”
一字一句将族谱上的刻字念出,骆继明只觉得满室通亮,捧着族谱喜极而泣。 “本家有另一本族谱,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呢!”
“原来他们一家没有断绝!原来我还有一个族叔在世!”
骆继明迫不及待将族谱展示给骆璇仪,已经丝毫没有抵触的心理。他刚要开口,忽而瞥到族谱最末端竟然有一个崭新的画像。 那画像寥寥几笔,勾画出一道苍白的少女模样。骆继明才看过这张脸,怎么可能忘记? “骆……璇仪?”
骆璇仪微微挑眉,也凑过来看。那副画像边上还有几排刻字。 “本家骆九信之一千六百零二女。”
“一千六百零二,我这个族叔有多能……”骆继明捧着族谱,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也曾想过要延续骆氏血脉,但他又不喜外人,这些年都在鼓捣让自己分娩孩子的药了。没想到他的族叔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太强了。 骆璇仪啼笑皆非。 看来虽然两本族谱分为本家和分家,但只要登于族谱之上的人触碰到另一本族谱,就会将其人登记下来。也难怪这本族谱里还记载着骆氏本家的辈分词。 话说一千六百零二,这个数绝对是骆璇仪之前花慎道人药倒的女性药童数吧。骆璇仪进照间宫可是一个也没看见,唯一一个苏扬还没入骆氏族谱。 难道骆氏族谱上面有什么诅咒不成? “这么看,你就是我的族姐?”
骆继明终于收拾好心情,双目放光却依旧持礼,学着典籍中的记载僵硬的兜袖朝骆璇仪拜下,“继明见过族姐。”
“不用这样客套,你我都是最亲近的族人,只要不叫全名,喊我一声仪姐或者璇仪就好。”
一手扶起骆继明,骆璇仪一边漫不经心的想。 总感觉最近多了很多兄弟姐妹,哦对了,还多了个母亲,现在又有一个爹。她的“家族”真是越扩越大。 骆璇仪并不了解亲情,但这不妨碍她拆解模仿这种感情,然后利用这份眷恋。 “怎么能直接叫名字呢。”
骆继明拼尽全力地试图像典籍中地先辈一样文绉绉说话,收敛起总想要讽刺人地口气,“我以后就叫您仪姐。”
“嗯,我就叫你继明了。话不多说,继明,我此次来是由几件要事要办。”
骆继明拉来屋子里唯一一张凳子请骆璇仪坐下,强装乖巧地微微弯腰低头:“您讲。”
骆璇仪总觉得这副场景和对话有些古怪,她轻咳一声。 “嗯,总之我和师傅都是臧爻宗人,我有师傅的任务在身,准备进入龙陨之地,顺便探查骆氏族人的传闻。”
骆璇仪已经习惯面不改色的胡诌了:“我们都以为你们一脉已经死了,但是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没想到竟然真的遇上了你。”
骆继明眼眶微微一热,对骆璇仪更生亲切之感,只是强忍着不流泪,声音却已经哽咽。 “我也以为族叔已经丧命。这天地之大,终于、终于……” “咳。”
骆璇仪打断他的抒情,一双眼坚定地直视他,“我这次来了,一定会带你走。但是当务之急是要完成我师傅给我的任务,就是如何进入龙陨之地。”
“你也听得出来,他让我叫他师傅,那可是个极其严厉的人,从不讲究什么父女之情。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进入之法。”
“仪姐,这就交给我吧。”
听到这里,骆继明顿时觉得总算有机会为宗族贡献一份力量,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到。 骆继明简单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以及骆氏收到的惩罚向骆璇仪解释一番,然后步入正题。 “那龙陨之地是被六大盟请天道用极为强大的禁制封锁,哪怕化神期修士也无法攻破。”
“但骆氏需要进出禁地取遗毒等等来做研究,不进不行,因此六大盟将一份开启禁制的令牌交给我们保管,就是这个。”
骆继明随意从腰带后头扯下一块木牌,顿了一下才双手递到骆璇仪面前。 木牌看起来普普通通,长方形状,正面刻着“天道”,背面是重重云霄,正是玄承州里最普通不过的装饰样式。 “它的玄妙之处不在正反。”
骆继明将木牌竖起,一手捏着牌子上挂着的牵头绳按照天字细细绕在木牌上,而后按住木牌,轻轻一扭。 整个木牌顿时以天字线切分开,重新组成一朵九重莲,线绳从莲心穿出被骆继明提在手中。 “用莲花叩禁制三下,禁制墙面上就会出现一道大门,要让门开须说出密语,‘天地疮痍’。”
“门后就是龙陨之地。但您要进去,恐怕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骆璇仪认真记下。
“龙陨之地里凝聚着的遗毒,其实就是死去人无法入轮回形成的死气、怨气、恶念、怨魂乃至恶鬼,还有时刻燃烧的魔龙尸火。”“人毒容易侵袭心境、破坏周身经脉,时刻有恶鬼觊觎肉身,每侵袭一次便会削弱对天地的感应。”
说到此处,骆继明面色渐渐凝重。 “而尸火最为恐怖。”
“魔龙的肉身不腐,但其鳞甲上生有奇异尸火。其火为绿心白焰,可以燃烧一切灵魂乃至道法,仿若有生命于其中。火焰无法用任何事物扑灭,据我祖父母记载,哪怕用法器剿灭绿心白焰,那火只消失一瞬,转眼便重新生出。”
对骆璇仪而言,死气怨魂都是大补之物,她大大欢迎。但一听到绿心白焰,她立即回想起自己遇到的两次火焰。 犹如拥有生命一般,忽而出现吸取魂魄,然后焚烧姚家魂印的绿心白焰,可不是和骆继明口中的尸火相似? 没注意到骆璇仪的表情变化,骆继明继而说出解法:“要想不受第一个问题太大影响,目前只能少呆在里面这一个解法。不过我今天找到一种材料,或许以后可以解除这个问题。”
要让拢月听到,恐怕它要躲进云端再也不出来了。骆璇仪默默想。 “那第二个问题呢?”